建极八年(908)的春节在一派热闹祥和的气氛中来临。
这一年,邵树德实岁四十九,虚岁五十一,拥有数十万军队、大半个天下。他说一不二,威风凛凛。
再桀骜的武夫,在他面前也乖得像只猫一样。
再狡猾的文吏,看到他的斧钺之时,也直咽口水。
再漂亮的妇人,被他看上了,管你喜不喜欢,也得笑着服侍。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说话和气,布局深远,意志坚定,不达目的不罢休。他的威信并不全来自斧钺。
事实上以这年头的风气来看,靠武力和杀戮吓不倒人。天底下能打的人太多,黄巢、秦宗权几十万大军,一样被打得灰飞烟灭。
邵树德若敢只凭武力成事,此刻大概已经乘着骆驼跑回关北,靠着坚固的统万城苟延残喘了。
他的伟力来自于支持他的各个阶层。因为他真切地改变了一大批人的命运,让他们得到了好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关西是基本盘,强烈支持他。河南人倾向于支持他。
河东人中立,并不反对他。
那么即便河北人对他有些微词,也翻不起大浪。
这就是大势就是人心,就是威望。因此,当他进行机构改革的时候,无人提出异议。
正月初十,邵树德抵达了北平府东南的直沽县—年,他已经不太想过了,就那么回事,他现在只想做事。
今年天气还好,没有太冷,辽海海面上没有见到大面积封冻现象。甚至在有淡水河流入海的地方,也只有少许细碎的浮冰。
在邵树德记忆中,这甚至比21世纪还要温暖,因为那时候的渤海冬天还经常传来冰情,影响航运。「辽海的洋流,你们搞清楚了吗?」邵树德站在码头附近的佛塔顶层,问道。
跟在他身边的人很多,但本地父母官赵风、船舻司的马万鹏、平海军军使朱亮、内务府监野利经臣等人站在最前面,随时备询。
「陛下,根据这几年的查探,辽海有一东西向的洋流,从外流入,直扑平州乐亭县近海。抵达此处后,因受海岸阻挡,洋流分为两股,一股自西南调头,流向东北,抵达安东府西侧近海。一股先折向西南,沿着沧州近海南流,为陆地所挡之后,再向东流。」朱亮说道:「每触一次岸,洋流的速度都会下降不少,故还是那股自外海流入的洋流最为强劲,即便逆风,只要下了帆,顺着洋流走,就能抵达平州、蓟州、北平、沧州近岸港口。」
「这么多年不是白混日子的。」邵树德赞许道。
航海第一件事,就是搞清楚目标海域的水文及天气状况,洋流的流向、速度是重中之重。
其实辽海的洋流远没有朱亮说得这么简单。近岸洋流十分复杂,流向多变,要想好好利用,没那么简单的。
还有就是盛行风的问题。像这会冬日,风主要从陆地吹来,但这只是大多数情况下。盛行西北风的季节,偶尔也会吹东南风。像这会停泊在直沽港内的船只,如果突然遇到东南风,可就没法顺风离港了。
不过平海军通过几年时间的积累,能做到如今这个份上,已经不错了,没必要苛求更多。
「既然你们志不在疆场·····」邵树德沉吟了下,道:「那就分拔一部分人手出来,内务府即将成立航运署,他们就到这里边供职吧。」
朱亮闻言老脸一红,「志不在疆场」,唉!「臣遵旨。」他没有半分犹豫,立刻应下。
「野利府监,内务府越来越大了,你还得多担待着点。」邵树德说道:「待到三月,便有四艘新式海鲛快船交付,你要把它们好好利用起来。」
「臣遵旨。」野利经
臣今年六十四岁了,精力大不如前,但依然还在四处奔波,不得停歇。邵树德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野利经臣时的模样。
那可是一个中年大帅哥啊,统治着一个约二十万人的部落联盟。这个实力,其实相当不小了。也就是宣宗朝的时候,唐廷短暂复兴,财政状况有所改善,西边收复了不少失地,横山方向一举镇压了党项叛乱,过程较为血腥,杀了很多人,党项部落怕了,不敢对抗朝廷,这才让邵树德成功地拉拢了过来。
当然野利氏也不亏,连续两代与天家联姻,大量子弟在军中打拼,还有不少宗族成员出任地方官吏。虽然控制下的部民是越来越少,但家族真的越来越兴旺。对他们这个原本穷山沟里的土豪而言,似乎也不错。
横山党项,是不可能发展起来的,各方面条件太差,拓跋家、折家都比他们更有机会。而他们发展起来后,必然也会将扩张的兵锋指向横山,试图吞并他们。与其那般,不如找一个开价最好的人卖掉,获利更多。
「第一批四艘船交付后,第二批还会交付八艘船。平海军就先忍一忍吧,待内务府的船只悉数到位之后,再行更换旧船。」邵树德又道:「鲸海那边的鱼、鲸、海兽捕猎业务,你们不要插手,尽归内务府。」邵树德又道:「内务府也要争气,先好好锤炼一番。人员可以超编,一个岗位配2—3人都可以,宁可让人等船,不能让船等人。将来安南胡椒之利,你们要想办法接手过来。大钱都让大食人赚去了,像话吗?」「是。」野利经臣应道。
其他人都用羡慕的目光看着他。
内务府这个机构,每一年都在壮大。最开始筹建时,就府监、府丞等寥寥十余人,连个办公的衙署都没有。
但到了这会,长夏商行这个日进斗金的机构先行并入,为内务府的扩张奠定了物质基础。随后皇庄开始不断建立起来,遍布北平府、太原府、汴州、德州、棣州等地,已不下十个—皇庄尽归内务府下辖的营田署。
营田署之外,还有虞候司。
因为皇庄多挑选战争孤儿、少年俘虏作为庄户,比较好调教。因此内务府网罗军事人才,如幽州降将周知裕等,定期组织少年操演、训练,非常严格,故专门成立了虞候司负责训练。
织造署是去年成立的。少府调拨了一批工匠过来,内务府还从民间礼聘工匠,招募学徒订购织机,主攻毛衣、裘服两大项,算是一个盈利机构了。
如今又成立航运署,显然打算进军海运行业了。
考虑到内务府的所有权归皇室所有,因此这个半官半商的机构完全就是实践邵树德个人意志的工具。他并不想独吞这些好处。
事实上把所有好处都归于自己,只会让你众叛亲离。一点好处都不沾,也不合适。最好的办法,还是利益均沾。
考虑到很多人比较保守,眼光多局限在一亩三分地上,非得在田舍夫身上刮油,对有一定风险的业务不是很热衷。因此,邵树德觉得,先通过内务府运营个几年,展现赚钱效应,再去说服别人,就要容易许多了。
唐人并不讳言商事曾经还有宰相与刷墙的打灰佬为了每天的工钱掰扯,讨价还价,一点不嫌丢人。
待见到成效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将他认为值得拉拢的人加进来,给予份子。每个人按照一定比例分红,坐收红利—股份当然是记名的,暂不允许转让。
其实就是一家股份制企业。这会还没这个概念,还需普及一下,不过都是很基础的概念了,很好理解。
邵树德曾经思考过。像安南这种地方被放弃,大部分时候是因为无利可图。但如果有利可图,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未必。
你得知道这个国家做主的是哪些人。得让他们真正得到好处,
才能把政策执行下去。
历史上德国统一比较晚,好的殖民地已经被英法瓜分了,当他们出海殖民时,剩下的多是鸟不拉屎的地方,比如西南非洲、太平洋岛屿等。
德国殖民西南非洲时,如果你看他们的财政收支,其实是亏本的。以***为例,因为大手笔修建铁路、公路、码头等设施,亏损最高的年份超过一亿马克,但德国政府为什么不放弃这个殖民地?
一是因为民族自豪感,二是因为国会议员们是赚的。
殖民地亏损,损失的是德意志帝国的财政,但在殖民地搞矿业,承包基建的议员们,却赚得盆满钵满。
他们是这个国家的主人,是真正有影响力的人物。凡事要抓住重点。
即便未来安南人造反,朝廷派兵镇压,军费开支浩大,入不敷出,严重亏损。只要大夏的顶级豪门依然能在安南赚钱,那么他们就会推动朝廷持续派兵镇压,绝不放弃。
反正军费是全国老百姓承担,商业利润却是自己的。他们会怎么做,很明显了。
如果你觉得对老百姓有所亏欠的话,那么邵树德还有一招:公开发行一部分股票,让更多的人也能分润好处。
而且这部分股票的发行,他会亲自监督,不会让官僚们搞出半夜发行的闹剧。
历史上沙俄在中国成立华俄道胜银行,按照约定,是需要公开发行的,让中国人也能分润好处。俄国人同意了,但他们把发行地点放在彼得堡,还是半夜,只卖了几个小时,随后便宣布没有中国人购买。
巨大的利益面前,官僚们是真的干得出这种事!
「朕用兵三十年,无往不胜。弄出的各种新东西,都有大利。」邵树德转过身用一种极其自信乃至自负的语气说道:「跟朕作对的,家破人亡。跟着朕走的,富贵已极。内务府的好处,将来大伙都可见得。朕从不吃独食,好处是大家的,朕只取一份。大伙跟着朕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子子孙孙安享富贵,人之常情也。好好做事吧,三月之后,大军出动,征讨渤海,这是内务府第一笔真正的大买卖。朕只演示一次,大伙好好看着,不要眨眼睛。」
众人闻言皆笑。
圣人的话,大伙信了七分。他从不大言,信誉卓著,跟着他往前走就是了,不会吃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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