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汉的皇宫,不算巍峨宏伟。

    因其前身,乃是刘焉所筑、刘璋修缮后的州牧府。

    当年先主刘备定蜀后,自居之,府邸无所增。进位汉中王,亦未敢越僭而修殿、造舆车或以玄牡告天;待尊天子号,又于是年七月发兵东征,再不得归。

    后,天子刘禅即位,丞相诸葛亮治事,尚清简斥奢靡。

    以益州疲敝为由,皇宫仅于外署添筑应天门双向三出阙,以彰示帝王威仪而已。

    因而,天子刘禅的日常,十分无趣。

    虽无需操劳国政,然终日倦屈在这宫内,所见所闻所乐皆日复一日索然无趣。

    所幸,丞相为他安排的近侍颇多,且大多乃年纪相仿的功勋或父辈故人之后,让他可得以畅谈趣事,或以为耳目,代为寻宫外之趣归来解乏。

    如当日京师士庶的茶余饭后,丞相赞誉、谯周为之扬名的郑璞臧否趣闻,他便派了少时伴读庞宏外出循迹。

    今日,更是得开心颜。

    在宫内流水小亭处,天子刘禅设小宴以待近侍。

    此类场景,乃宫中日常。

    国事无操劳,这些侍中、谒者等也清闲,除了日常陪伴读书及阅览丞相批注的案牍奏章外,陪天子解乏亦是习以为常。

    与宴之人不多,仅四人,皆是天子素日亲昵者。

    侍中有二,关兴及张绍;谒者有二,少年伴读霍弋及庞宏。

    嗯,方过弱冠不久的关兴与张绍,少而居高位,乃是有缘由的。

    张绍,乃故车骑将军张飞的次子。

    张飞有两子两女,长子张苞乃是结发妻所出,年齿较长,然早夭。其余子女皆为夏侯氏所出。长女先被纳为太子妃,后天子刘禅即位,立为皇后。

    是故,朝廷录张飞旧勋及以绍为外戚,特擢拔为侍中,出入禁中顾应天子。

    与之类同的关兴,乃前将军关羽次子。

    关兴年少便以才学知名,素被丞相诸葛亮器异。

    后天子刘禅既立,朝廷录父辈功勋以及长兄关平壮烈殉国,敕令嗣爵汉寿亭侯,擢拔为侍中,与张绍共侍天子左右。

    亦是再续了先主刘备微末时,关张二人影从,终日侍立身后的佳话。

    今日之宴,不预国事,乃是观文。

    郑璞逐客之事,已群汹至满城风雨。天子刘禅得闻庞宏竟恰逢其会、身在宴席中,不由泛起兴趣,让庞宏尽情将其中缘由叙来,权做日常取乐。

    待庞宏转述《陋室铭》时,不由为此骈文所寓意的淡雅旷远大加赞赏。

    又得知,庞宏竟抄录其文而归,便让其归家取来,以赏文为由设宴邀近侍共乐。

    众人自是不敢不从。

    不过,待庞宏取来奉上,天子刘禅甫一见,便怫然不悦。

    因那骈文《陋室铭》,竟是抄录于细绢之上。

    当即,便蹙眉而叹,“巨师,今益州疲敝,朕宫中及相父府中用度皆清简,而卿如此奢靡,竟以细绢录书邪?且,文为陋室,竟撰于丝巾之上,孰为陋邪?孰为奢邪?”

    恐得庞宏一阵惶惶,连忙告了声罪后,才解释其中缘由。

    原来,当日他求抄录骈文而归时,郑璞便不假他之手,亲自撰写。

    然而,他家中新置,并无多余竹简之物可录。

    与宴的柳隐见状,便让扈从去他自住的别院取来。家中巨豪、且有心示好的柳隐,取来的自然是奢侈之物。

    “原来如此,朕倒是误解巨师了。”

    呵呵一乐,天子刘禅接过细绢,沿案铺展,细细品咂。

    少许,才昂头,诧然而道,“此郑家子文采,果真斐然也!却是不知,他既在文中尽叙以淡薄为雅趣,又为何不彰虚怀若谷释然陈选曹郎之诘,反而强令逐客耳?”

    言罢,又示意众人向前来取细绢传阅,脸上泛起新奇之色,兴致勃勃,“卿等观之,且思,再为朕试言其中之故。”

    呃.........

    天子之令,当真......

    嗯,当真雅兴斐然。

    众人不敢怠慢,皆口称领命。

    待陆续传阅罢,侍中张绍便被众人以目视之。

    意思很明显,让他先开口答天子之问。

    这也亦是常态了,每每遇上天子问及文事雅趣,大家都会让张绍来回答。

    因为其父张飞素爱敬君子、慕文学,自幼便对他读书多有督促。后张飞被名士刘巴鄙夷为兵子,不屑于之语,就连诸葛亮劝慰都无法周旋。曰:“大丈夫处世,当交四海英雄,如何与兵子共语乎?”

    自此始,张绍便被家中督学更甚,其劲头让一些皓首穷经的儒人,都自愧不如。

    众人虽都熟读诸子百家,但若单以文采而论,张绍当为魁首。

    对此,张绍似是也习惯了,略作思吟,便先行礼再开口叙道,“陛下,臣略有所思,胆敢请先试言之。”

    天子刘禅伸手虚扶,“小宴为乐,卿无需多礼拘束,尽言即可。”

    “唯!”

    朗声领命,张绍便口若悬河,“陛下,臣窃以为郑家子做《陋室铭》,其中的陋室并非指成都小宅,乃是指什邡郑家桑园耳!盖因郑家子已出仕,与文中有‘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不谙;然,却谙合其先父的隐居避世。臣以此推断,郑家子性情之刚,与文中淡雅无关矣。”

    “妙哉!”

    天子刘禅听罢,拊掌而赞,亦举盏而邀,“文继之言,鞭辟入里,当浮一大白!诸卿,盛饮之!”

    “饮。”

    饮罢,君臣便撇开此事继续宴乐。

    不多时,便各自散去。

    毕竟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宫中小酌,乃雅兴所致;若是大饮,被丞相诸葛亮得闻,定会对天子以言戒之。

    此四人会更惨,定被申令责之。

    天子刘禅,性情素来以宽厚著称。

    鲜少让这几个少小亲近之人无辜受责。

    且,他与张皇后凤凰于飞,得了新奇之事,也心切着归禁内共赏。

    只是他拿着细绢入内时,张皇后的兴趣并不在骈文上,而是诧异莫名,“陛下,且观此郑家子所书之字,其书法似是不曾见过。”

    “咦?”

    闻言,天子刘禅亦诧然。

    待拿起细绢,再度细细打量时,不由奇异而喃喃自语,“相父善书法,尝有教于朕。然而,此书法却不曾见过。”

    言罢,便垂头蹙眉而思。

    旋即,又目光灼灼,侧头向宫外而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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