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丞相的离去,偌大的议事之厅,平添了几分穆然。

    郑璞侧头,朝着自身上席那年约四旬之人,拱手作礼,“璞,见过杨参军。”

    他便是襄阳人杨仪,字威公。

    建安年间,本为魏荆州刺史傅群的主簿,后慕先主之德,背傅群而诣襄阳太守关羽。

    被关羽任命为功曹,遣西来蜀地诣先主刘备。

    先主刘备与语论军国计策,大悦之,又嘉其背魏归己,因辟为左将军兵曹掾。

    后,先主为汉中王,擢拔为尚书。

    先主称尊天子号,东征孙吴时,杨仪却是与尚书令刘巴起争端。刘巴乃名士,且资历深厚,随先主后咸有功劳,是故,杨仪被左迁,遥署弘农太守。

    后刘巴病故,丞相诸葛亮开府治事,乃表请杨仪为参军,署府事,且随征南中。

    杨仪人如其名,仪表堂堂,眉疏目朗,面有矝容,不怒而威。

    性情亦然。

    相传,他署事调度效率极高,他人三五日之功,其不过一日斯须便了,颇被丞相见重。

    然自视亦高,甚重履历,尝苛刻僚属之名。

    同职与他共署事之人,亦颇有腹诽,毁誉私谓人。

    或许,此乃丞相离去之前,特嘱“子瑾虽年少,然才学甚优,且有巧思,莫轻之”话语的缘由吧。

    见郑璞作礼,他亦颇为专大。

    竟以长者自居,并不回礼,乃是轻轻颔首,捋胡轻声而言,“久闻子瑾之名,谓曰蜀地俊才,今得见,不虚名也!”

    话语虽有赞赏之意,眉目却半分神情皆无。

    让人听罢,颇为怪异。

    郑璞本性刚,见状,便淡了攀谈一二之心,口出谦逊言罢,便起身告辞而去,“杨参军身居要职,诸事繁琐,璞不敢打扰,先行辞去。”

    却是不想,杨仪闻言,眸微闪,亦起身与郑璞并肩,缓缓步外。

    依旧肃容,不苟言笑,问曰:“彼蛮夷者,畏威不怀德。此言者,乃子瑾谏于丞相乎?”

    私语之对,你竟得知邪?

    看来,丞相对你,见信异常。

    郑璞心念百辗,颔首而应,“然也。不知参军何故问及?”

    “因我以为,此言甚不妥!”

    倒是笃粹,杨仪直抒己见,“夫泱泱大国,伐蛮夷者,服其心也!施仁义德教王化之也!子瑾此言,有悖我大汉朝廷信义也。”

    话罢,又顿足,对郑璞蹙眉而视,言辞皆厉。

    “子瑾可知,今日丞相别遣镇南将军率军南去,乃因你此言邪?仲秋八月,大军方归师;今不过孟冬十月,竟再分拨兵马南下!兵马频动,士卒苦之,黎庶苦之,南中诸郡亦纷扰之!益州本疲敝,子瑾如此谏言,人心何来安宁之说邪?”

    闻言,郑璞先是心中愤愤,旋即又生出几分谑意来。

    心思活泛如他,不难猜出杨仪为何如此作色。

    不外乎,丞相以再度遣兵南去征叛询于他,他谏言不可,而被丞相不用罢了。

    然而,自身之言被拒,反而迁怒于我,却是何种道理?

    “劳一时,可得安宁数十载,有何不可邪?”

    郑璞亦肃容以对,声音不卑不亢,“彼蛮夷者,朝廷大军甫一归,乃复叛攻杀太守及郡将,此乃德教可王化之者邪?璞不才,窃以为恩义者,无威则不显也!且,今魏吴连年征伐,大汉外无兵事之忧,何不趁机摧平不臣,以待他日心无旁骛,全力北伐逆魏邪?”

    “你!”

    被一后辈当面折言,杨仪顿时胡须乱颤,面浮赤色。

    亦让他想起,眼前之人去岁有当面逐之举,生性有刚愎之称。

    “须胡未繁盛,任职不过一载,竟已不容长者之言邪!”

    愤愤出声,杨仪怫然挥袖,“汝郑子瑾自身不惜羽毛,无视朝廷仁义,自为之便罢!为何谏此言于丞相,促再次南伐定论?莫非不知,镇南将军兵锋南下迫蛮夷之时,便是丞相清誉受损之际邪!”

    呵~~~~

    竟以自身岁长,及履历深厚,讽我乳臭未干?

    听此言,郑璞暗自嗤笑一声。

    亦昂头,双眸灼灼,“我虽山野之人,亦尝闻之,‘为人子者,当为长者讳;为人僚佐者,当为尊者讳’。丞相受先帝托孤之重,身担大汉中兴之望,我为相府僚佐,岂能坐视丞相清誉受损邪?在下虽人轻位卑,既得闻此事,不敢罔之。少顷自会寻镇南将军,以死请之。兵马再南去,乃丞相定论也!狠戾之谋,我私谓之狡言也!”

    话落,杨仪目光定怔,一时不语。

    旋即,眉竖须张,勃然作色,“小辈休得妄言!镇南将军乃朝廷中流砥柱,你职不过一书佐,焉敢自尊大,前去鼓动口舌邪?我身为相府参军,寻镇南将军之事,尚由不得你专美!”

    呃.........

    有损名声之事,竟也争之?

    此人性情,虽不讨人喜,却也颇有担当。

    不过,能得丞相器重,授职为参军,自是有几分道理的。

    郑璞心中暗叹,亦对杨仪的感官,好转一二。

    然而,很快的,刚泛起的那几分好感,当即便消失无踪。

    因杨仪呵斥罢,竟说道,“言不谐,事必不顺。我与子瑾,性情难相容!你休沐毕,自行署事去!署画地度田之事,我自会禀丞相,自任之,不敢有劳!”

    言罢,不等郑璞回复,便拔步而去。

    性情难相容邪?

    固然,我生性刚愎!

    然,你却是不自问,可有长者虚怀若谷之襟邪?!

    哼!

    心中一声冷哼。

    郑璞当即拔足,往前追数步,先拱手一礼,朗声而道,“生性不契,禀信不谙,见解不一,乃私也!守职署事,为国操劳,乃公也!璞虽年少,亦知不可因私而废公也!丞相已定璞与参军共署事,安能因私而增丞相忧烦邪?望参军心自斟之!”

    语罢,转身,大步离去。

    徒留那杨仪目顾其背影,好一阵横眉切齿。

    然而,少顷之后,他又凝眉,不知思及何,竟捋胡作笑颜矣。

    却说郑璞出了相府,见日未及中天,便疾步赶归小宅,唤郑乙备鹿车及傅佥收拾,自身转去沐浴整容一番,便往皇宫而来。

    候阙少时,便被禁卫引路,入宫禁一池畔小亭候驾。

    此处之景,颇为雅致。

    但见假山兀起,花木并立,以为景障,取“曲径通幽”之意;水池之内,布满荷花,一蜿蜒小水道辟于侧,似是为“曲水流觞”雅兴所作。

    只是可惜,此时已临仲冬,万物残败,花木及那池内荷花皆凋零颇多。

    让人甫一见,非但无临水静悠之旷然,反平添几分悲秋伤春之感。

    少小长于宫禁、随行而来的傅佥,见禁卫甲士立得颇远,便低声语之,为郑璞叙起此处之况。

    “先生,天子颇喜此处景致,常设私宴于此,与亲近之人同乐。”

    “先生,天子尤喜荷花,闲暇之时,尝临亭作丹青,赠与他人。如文容兄、绍先兄、巨师兄等人,皆被恩赐之。”

    “先生,天子........”

    唉,天子哪是喜此地景致啊~~~~

    分明是闲暇无所寄情,是故聊以生趣罢了。

    隐隐心有所悟的郑璞,伸手拍了拍正兀自喋喋私语不休的傅佥,低声告诫之,“噤声。人臣者,不可倚恩宠,而语天子之私。”

    亦让傅佥当即敛容,噤若寒蝉。

    驻足等候约莫一刻钟,一约莫年齿十四五之人,身着舍人服饰,引不少宫人而来。

    先是让宫人摆案铺席设宴,才转身来郑璞之前,笑容灿烂,“郑书佐,在下乃张绍,字文继,今添为舍人。天子令我先来设宴,以待书佐。”

    故车骑将军次子?

    “天子隆恩,璞感铭五内,不胜惶恐。”

    闻言,郑璞先面北侧右拱手,遥致天子后,才对张绍言笑晏晏,“今竟得识车骑将军之后,乃幸也!”

    “不敢当,不敢当。”

    张绍听罢,笑容更胜,连声谦逊,步来与郑璞并肩。

    先笑着拍了拍傅佥手臂后,才目视郑璞,言道,“郑书佐,我自幼筋骨羸弱,难为武事之能。是故,颇喜文学,亦喜书法。书佐先前所书,赠与庞巨师的《陋室铭》,我有幸得见,甚喜其书法,却不曾识之,尝引为憾。今得逢面,还请书佐不吝明我。”

    “不想闲居山野之拙作,竟能入张舍人之眼,甚幸哉!”

    郑璞冁然而笑,亦不藏私,将瘦金体细细说来。

    “此书法,我私谓之‘瘦筋’,取其字无肉而筋骨挺拔也!亦可谓,取‘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之意自勉也。士者,可穷困潦倒、生计无可继;可刀刃加身,死无葬身之地。然,不可无气节之骨也!”

    话甫一落,张绍未言答,竟有一记赞赏,闻于众耳。

    “大善!此言当浮一大白也!”

    郑璞循声而顾,只见一人被众宫人拥簇着,不知何时已在侧。

    见郑璞目顾来,他亦嘴角含笑,双眸欣喜不已,拊掌而赞曰,“什邡郑家,有忠义之节也!”

    然后,其余人闻言,皆俯首大礼而拜。

    亦让郑璞心中一惊。

    连忙整理衣冠,大礼参拜,“臣,牙门将、领相府书佐璞,拜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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