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功必录,有过必举。

    乃丞相诸葛亮开府治事以来,践行的准则。

    尤其是,此时正值大汉蓄力北伐,欲让将士皆死力之际。

    是故,一手促成氐王符章举族内迁的郑璞,丞相在上表朝廷,请天子诏令封赏符章时,亦然表了郑璞之功。

    正式跃为杂号将军:职迁讨虏将军。

    只不过如今军中各部,已然调度隶属完毕,因而郑璞并没有被增兵。

    或许,乃是大汉自先帝以来“职与权弗抵”之由吧,丞相与天子刘禅觉得迁职不增兵太敷衍,为了彰显郑璞之功,便以诏令形式赐婚。

    待西乡侯张家小女及笄后,便许给郑璞。

    先被丞相器异,后与天子成为连襟,大汉朝野皆知郑璞未来必然成为国之重臣。

    汉中诸将亦了然在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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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无刻意结好,却也不会故意苛难。

    被先帝拔于行伍,从一无名小卒至国之藩篱的魏延,不曾有忘先帝的知遇之恩。

    亦对如今天子刘禅忠心耿耿,甘愿百死不辞。

    因而,知郑璞与天子有所牵连后,便对郑璞的桀骜收敛了几分。

    且,随郑璞而来的人,有一乃是傅佥。

    傅肜忠烈报国,向来被军中将士所赞叹。

    而魏延亦是义阳人,与傅佥先父傅肜有同乡之谊,皆是先帝刘备居新野时,应募入行伍的袍泽。

    今见傅佥成为郑璞弟子,爱屋及乌下,亦不好作色而苛。

    尤其是,郑璞甫一至,便行礼言道。

    “禀魏将军,丞相遣我来此,名为佐事,实乃令我观将军用兵以裨益自身。还请将军不以我愚钝,不吝明之。”

    既是以小辈自居,隐晦赞了魏延统兵之能。

    又是直截了当,将自身不会多作置喙的意思告知。

    让魏延含笑捋胡,顾盼隐有自得。

    亦倏然间觉得,这位骤然名声鹊起的弱冠小辈,竟是顺眼了许多。

    不过,举大汉上下,值得他和善言辞与对之人寥寥无几,其中不含有郑璞。

    “莫犯我军规,莫碍我调度。其余之事,自便之,无人阻你。”

    犹如对自身麾下将士般,魏延音容淡淡,摆了摆手,便将郑璞打发出了中军大帐。

    然,却是将傅佥给留下了。

    声称他长子与傅佥年齿相仿,如今也在军中,便遣去作伴。

    对此,傅佥有些楞然。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抬头目视郑璞,待郑璞微微颔首后,方欣喜躬身而拜,“佥,谢将军照拂。”

    桀骜如魏文长,亦不是那么难相处嘛.......

    出了中军大帐的郑璞,信步随魏延部曲去入驻之处时,心中微有感慨。

    且行,且观。

    因备战窥机奔袭东三郡,魏延乃率领将士东出数十里,驻扎在巴蜀称为“赤阪”、曹魏称为“丹口”之地。

    乃是沔水东去,从大巴山与秦岭山脉逼近处,冲击出来的河谷,异常狭隘逼仄。

    亦然是曹魏东进汉中的必经之处。

    不管从关中走子午谷,抑或者从东三郡径直来袭。

    必然,如此山水相依的豁口,自古是防御戍围的首选之地。

    自东三郡被曹魏夺取后,大汉便在此修筑了戍围。

    地势北靠秦岭山脉延伸出来的龙亭山,南依沔水,扼守在秦岭傥骆道入汉中郡两个出口之间,遂成为汉中郡的东门户。

    战略意义,与阳安口的戍围并重。

    且,与阳安口后方有沔阳城池为依托类同,此戍围的后方,成固县城池亦然修筑在平坦之地,半日疾行便可驰援。

    嗯,沔水蜿蜒至此,过龙亭山的峡谷名称为黄金峡。

    是故,此防御工事,亦被称为“黄金戍围”!注1

    经过此黄金戍围的沔水,因河道骤仄,水流异常湍急,且险滩礁石极多。

    无论大汉还是曹魏,都很难取此道大规模用兵。

    大汉若兵出,顺流直下,旦夕间抵达魏兴郡的西城,可得奇袭之效。

    然而,若是战不利,想退兵则艰难无比。

    若无断尾求生,让一二部军决死断后,则全军不得归。

    且昔日魏武曹操划分东三郡时,还沿着沔水河谷,于子午谷入口(池河)之西,设立了隶属魏兴郡的安阳县(今石泉县),作为防御巴蜀的前哨。

    今归魏兴太守申仪守备。

    亦是说,魏延所谋的奇袭长安,很不切实际。

    至少他很难做到,攻陷安阳县时可全歼魏军将士,不走脱一人归去报信。

    还好,决策者乃是丞相.......

    目睹着浩浩荡荡的沔水,以及怪石鳞次栉比的河床,郑璞心中有些幸庆。

    既是为子午谷不再提及,又是为诸葛乔不来此地。

    嗯,丞相原本打算,让诸葛乔同来观战的。

    然而,郑璞轻声说了句“伯松兄似是身体有恙”,让丞相才骤然发觉,诸葛乔因数月运粮而有几分骨瘦形销了。

    是故,诸葛乔便留在沔阳处理案牍。

    而原本,丞相让他所携带的口信,便成了郑璞代劳。

    “子瑾转言与文长,今岁毕,无论孟达是否举兵,不管是否与逆魏战,皆要率兵归来。”

    亦让郑璞瞬息间,明白了丞相之意。

    翌岁初,誓师北伐!

    不过,细细沉吟之,却也不意外。

    若不是为了等孟达举兵,丞相在秋收毕时,便出兵陇右了!

    一来,是时不我待。

    世上无有不漏风之墙。从春三月伊始,大汉十余万大军进驻汉中郡,时日若耽搁久了,恐会走漏消息,被逆魏所惊觉。

    再者,则是孟达若举兵,必然会将曹魏兵力吸引至荆州。

    对大汉北伐,有类同于“声东击西”之效。

    最后,乃是为大汉的士卒,鲜有北方人。

    汉中郡因被秦岭山脉所闭塞,气候与巴蜀相差无几。

    然,兵出武都郡,无论北上关中还是西进陇右,气候都决然不同。

    而自古以来,驱兵而战的忧虑,首为粮秣辎重供给。

    其次,便是担忧将士的水土不服,而引发疫病横行,未战而先自溃!

    谨慎细微如丞相,在等孟达举兵时,也是想着用这个冬天,让士卒们先适应西北朔风如刀的气候。

    “将军,营帐已设好,是否安歇?”

    一记问话,打断了郑璞的沉思。

    是张嶷。

    郑璞此番来黄金戍围,除了傅佥以及乞牙厝等二十余扈从外,还特地将他携来。

    为了让不曾随军征伐的他,积累战场经验。

    至于霍弋,以他的身份及才能,丞相早晚会让他督领一军的。

    如今让他留在军中独领各部,亦是早日历练熟悉。

    毕竟,克复中原,非一人之功。

    “不必了。”

    微微摇头,郑璞拔步向前,还招手示意他随行,“今得来镇北将军军中观战,乃难得之机也。伯岐且随我走走,多察看魏将军各部落营及将士调度,或可裨益自身。”

    “诺。”

    闻言,张嶷重重颔首,肃容出声,“我必不负将军栽培之恩。”

    “呵~~~”

    如此恭敬作态,亦让郑璞冁然而笑。

    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恭谨拘束,方问道,“闲暇之际,伯岐不如与我共论军计。且看此戍围防御,如若你为守将,当何如却敌?反之,若如你为来袭的逆魏将率,又如何攻之?”

    “将军有问,我安敢拂之?”

    顿时,张嶷便神采飞扬,连连颔首,“还请将军缓我观之,且作思虑后,再与将军共论。”

    “好。”

    ...............................

    冬,十二月。

    上庸城墙上,新城太守孟达目视着城外密密麻麻的魏军,满目怅然。

    他被司马懿阴了一把。

    且是陷入死地,万劫不复的那种。

    自六月司马懿驻军宛城以来,频频遣使安抚于他。

    如赞赏他镇守东三郡,数年如一日抵御巴蜀,劳苦功高,乃曹魏中流砥柱也。

    如声称曹魏不日将再伐孙吴,荆州亦然会出兵,让他继续操劳,镇守好巴蜀与曹魏的边地。

    等等。

    让他宽解了心思,以为曹魏不会洞悉自身所思,进而没有作准备。

    连丞相诸葛亮书信来,让他早日作准备,他都觉得无需着急。因同样镇守在荆州的左将军张郃,并没有勒兵马而动的迹象。

    且他一旦让吏民备战,恐被司马懿洞悉了虚实。

    然而,倏然之间,司马懿便遣人来,催促他入雒阳述职。

    入雒阳,则不得归。

    不入,则会被司马懿以不听调度为由,断定他有贰心,率军来讨。

    无奈之下,他被迫提前举兵。

    当日,他尚且以为,有万余兵马的自身,倚仗上庸坚城,以及巴蜀的援兵,可高枕无忧。

    因宛城距雒阳八百里,而上庸距雒阳一千两百里。

    司马懿若率军来讨,先上表雒阳请诏令再督各部兵马来,至少耗时一月,他早就作好迎战的准备了。

    且上庸城依山而筑,三面被沔水环绕。

    城下沔水之处,尚有木栅栏修筑的“白马塞”,可遏住从荆州逆流而来的水路。

    其易守难攻,有些类似于襄阳城。

    纵使敌来五倍攻之,亦无俱之。

    昔日他引夏侯尚及徐晃,攻破是时驻守上庸的刘封,还如此嗤笑:“封、耽据金城千里,而更失之乎!”

    哪料到,今日他竟亦沦为笑柄。

    司马懿率军入驻宛城时,便是带着曹叡“孟达若反,卿可伐之”的诏令,无需再度上表。

    且,他并没有调动张郃部。

    乃是一直让张颌部按兵不动,来迷惑自己。

    暗自调遣了荆州从事州泰,早就领兵马蓄势以待,与遣来催他入雒的使者,同时出发前来上庸。

    州泰,乃南阳郡人。

    少有名声,深谙军略,且勇猛过人。

    在司马懿驻宛城时,常被刺史裴潜所遣,至宛城禀报军务。

    亦因此,才能被司马懿赏识。

    深谙荆州地形的他,被司马懿委任为先锋,暗中领军两千,一路疾袭上庸而来。

    东三郡四百里崎岖无比的山路,仅用了五日便赶至!

    是时,孟达正带着士卒及民夫,修缮遏制水路的城外白马塞。

    州泰骤然兵临,大肆鼓噪而攻,驱赶着民夫倒卷冲塞。

    孟达猝不及防,且出城修缮防御工事的兵卒本就不多,无法抵御。

    无奈之下,只得放弃白马塞,领兵退回了城池内固守。

    亦让沔水河道畅通之下,后方随之而来的司马懿本部大军,得以舟船运送粮秣辎重,仅用八日便从宛城,带着无数攻城器械赶至,将上庸城池团团围住。

    来时之速,仅容孟达遣使赶赴汉中,求丞相诸葛亮发兵来救。

    然而,救兵未至,噩耗却是先行抵达。

    本隶属于他的魏兴太守,素来首鼠两端的申仪,此番竟不做壁上观,待双方落幕后再下注!

    径直举兵,遣人来禀报司马懿,声称他会在增兵安阳县,遏制住巴蜀来援。

    让上庸城池内,将士及吏民皆如丧考妣。

    毕竟,白马塞之失,城内将士已然士气不稳矣!

    今若无援兵来,此城安能守乎?

    莫非,此乃天欲亡我乎!

    孟达心中阵阵悲怆,却亦然作斗志昂扬之态,鼓舞着将士的坚守信念。

    然而,可惜了。

    万余士卒,除去他部曲外,并无多少人眸露决死之意。

    尤其是司马懿围城后,又以箭矢携书,射入城内。

    声称仅诛反叛的首恶孟达,余者皆不究,让他人莫自误,速开城而降。若是拼死抵抗,攻破城池之日,则是满城鸡犬不留!

    且,还要追责城内将士,不在城内的家眷。

    曹魏屠城,不乏先例。

    因而,箭书入城不过二日,城内军心再度动摇。

    再者,围城之后,司马懿乃是不计伤亡的昼夜攻打。

    攻防五日,上庸城内擂木、箭矢悉数耗尽,箭楼被石砲击倒。

    攻防八日,上庸将士死伤千余,人人皆惶惶不安,且三五做群,私语不断。

    攻防十二日,司马懿分兵了.........

    原先一直充任先登的州泰部,竟急匆匆往魏兴郡的安阳县赶去。

    日夜在城墙之上的孟达,瞧得真切。

    亦不管是否确凿,便大声欢呼,鼓噪士气,“丞相已发兵来救,众将士再坚守数日,援军必至!”

    然也!

    魏延得孟达书时,便长驱而下了。

    而沔水河谷一山上,有一人正投目下顾。

    见州泰领兵而过时,便狠狠的一拳击在自己大腿上,亦满脸昂扬!

    嗯,他年齿未三旬,却虬须近三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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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黄金戍围,乃史上蜀灭之战,柳隐坚守之地。位在今陕西洋县以东约五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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