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郃的本部,有万余人。

    为了保障士气,在不计伤亡的战法中,他将本部混编在曹真别遣的兵卒中。

    一开始,战事如他所预料。

    四部清障四部死士,阵亡者十之有六七。

    付出了两千余人的代价,将进攻的道路清出来。便让各部士卒,以轮换的方式,开始昼夜强攻汉军的武钢车横阵。

    攻一日,己军死伤千余,弗可拔。

    攻三日,己军死伤累计四千有余,汉军武钢车毁了十之有三。

    第五日,右扶风郡兵运各县的大黄弩、石砲等攻坚利器送至。再攻之,己军死伤累计六千有余,而逆蜀军武钢车十损其五,强弩阵不可再组。

    第七日,双方士卒尸首盈道,寸步难行。

    乃取烧汉军武钢车所用的油脂,泼而焚之,火半日不熄,臭闻十里。

    当夜再战,两军皆无障体可依托,乃白刃交接,战损之数双方无差别。

    是时,己军死伤累计近七千。

    军心有所不稳,士气略显低迷,乃立令。

    曰:三日之内,若不冲破汉军阵,全军各部,上至司马下至都伯,皆斩正职,以副职代。五日之内,不破汉军,全军上杂号将军,下至校尉,皆斩之!

    第九日,攻破汉军阵,全军山呼万岁,奋勇而进。

    是时,军累计近伤亡者,已近万矣!

    军追百余步,士气溃。

    军中士卒,或有张口结舌者,或有摊地捂脸大泣者。拔刃作激昂再战者,十不存三。

    盖因逆蜀竟修筑别寨,落于后耳。

    休整三日,再战。

    以部曲督领亲兵为先登,攻之。

    逆蜀军新设营寨,类同鹤翼阵,中军大纛所在设强弩阵。

    其弩,可连发弩箭十支,五十步内,无有生还者。

    连攻三日,我军死伤再增两千有余,逆蜀军营坚若磐石。将士士气皆溃,已不堪再战,故退兵归营。

    若无新军来,街亭弗可拔;新军若不携霹雳车来,攻之无果。

    轻轻搁笔于案,张郃吹干军情布帛的墨迹,便递给下侧的扈从,让他疾驰送去于郿县的曹真过目。

    目视那扈从背影时,心中亦悄然叹息。

    事关陇右得失的驰援之战,以他死伤惨重、兵无战心的失败,而暂告一段落。

    自讨伐黄巾时应募从军的他,历经过无数次战事,胜负皆有之。

    然而,这一次,他败得无比憋屈。

    受制于地形,他的数千骑卒,无有用武之地。受限于军械,他面对汉军的强弩阵,竟无计可施。

    连不及死伤都莽夫手段,都使出来了,亦落个惨败而归。

    而依着地利而守、倚军械之利的逆蜀士卒,伤亡之数,不足三千!

    尤其是,他率军至此,已然半月有余矣!

    哪怕大将军曹真再度遣援兵来,想攻破士卒近两万人的逆蜀丞相诸葛亮,至少也需要一月的时间。

    再拖一月之期,深陷重围的郭伯济,尚能坚守否?

    陇右之地,尚能夺回来否?

    效力曹魏三世的张郃,既是忧战事得失,又是愧疚己之战不利。

    悲愤交加之下的郁郁,再加上督战十余日的心力憔悴,一时之间,竟隐隐了有些胸闷气短之象。

    唉.......

    他年齿已六旬有余矣。

    终究不复年轻时,连战数日而毫无倦色的强壮体魄了。

    待信使赶至右扶风郿县,曹真看罢军报后,便陷入了沉吟中。

    对于张郃部战事不顺,他倒没有什么可指摘之处。

    巴蜀丞相诸葛亮亲临督战,以两万大军塞道扼守,换成他亲自去攻,战果亦不见得多好。

    然,心中有些怅然,乃是必然。

    盖因打通陇关道,如今成为了,支援陇右的唯一希望。

    近几日,凉州等各地军报也陆续传来。

    在平襄城被逆蜀魏延部,扼住驰援道路的凉州刺史徐邈,抱着试探之心,以步卒佯攻,遣骑兵绕道走长离水谷道时,被一直汉军骑兵所伏击。

    然也!

    彼那贼将魏延,竟早有所料。

    先遣了近两千骑伏兵,在长离水谷道设伏。

    万幸,汉骑所乘战马皆产于武都,速度与耐力皆不如河西四郡所产的战马。

    将军鹿磐所领之骑,仅在猝不及防时,被当场冲阵战损二百余骑,便利用马速甩开了蜀军,小败而归。

    而取道陇西郡入天水,亦行不通。

    汉军虽被陇西太守游楚狡言劝退,却在武山一带设防,扼死了通行的道路。

    连佯攻骚扰一番,让汉军分围困上邽之兵,来增援都难。

    趁势叛乱的羌人首领唐泛,彻底占据了枹罕、河关二县,如今正往大夏县进发中。太守游楚已然率军去布防。

    且,陇西河首之地,与湟水河谷(西平郡)接壤。

    去岁西平郡叛乱,首恶麴英虽被斩杀,然而那些羌胡部落且没有尽数被灭。

    如今,竟隐隐有死灰复燃之象。

    凉州刺史徐邈无奈,只得遣将军郝昭率兵,再度前往西平驻扎威慑,防患于未然。所剩兵力,能牵制住蜀将魏延部,不让其归去与其余蜀军合力,便是万幸了。

    亦是说,凉州援军,已有心无力矣。

    而安定郡的杨条叛乱,将军魏平与之战,倒颇为顺利,已经将其逼入月支城。

    然,想攻破城池诛杀之,却非一日之功。

    且魏平遣人来报,声称萧关道外,蜀军亦然有兵扼守矣。

    最令人心忧的,乃是临渭城,被蜀军攻破了。

    蜀将高翔、吴班与陈式,合兵近两万,昼夜攻打,而临渭城守军不过两千,本就甚危。

    且城内豪族见近月而无援军至,便数家合谋,聚部曲僮以协助守城为由,夜里趁机夺了城门,与蜀军里应外合,让临渭易手。

    此消息,乃是临渭些许僚佐及士卒传来的。

    城破之际,他们不愿投降于逆蜀,便逃往城南渭水,顺流东来右扶风。

    只是水流湍急、山道险恶,以至数百人的逃亡,至右扶风时仅有数十人存活。

    临渭城被夺,上邽县成为孤城,虽驻军约莫五千、粮秣辎重充足,然已被困近月,恐亦危矣!

    毕竟,西北动荡多年,豪右比比皆是。

    临渭城被豪族叛变而破,上邽县内,是否亦会人心思异?

    唉........

    心中悄然叹息。

    凭案起身,曹真手执油脂灯,照亮着以绳索绷系于身后的舆图,蹙眉而思。

    伴着天子曹叡亲自前来长安坐镇,后续的四万兵马,翌日便会赶到郿县。亦让他手中有了充足的兵力,再度重新规划对阵调度。

    譬如,入陇右的三条通道,可同时尝试攻之!

    甚至是以骑兵可长驱的强大机动力,从安定郡北上武威郡,再折道南下陇右救援。

    尚有,可大军去陈仓道入武都郡,将逆蜀的陇右大军悉数截断后援。

    不过兵出武都,乃破釜沉舟之选。

    阳安口,仓促之间,是无法攻陷的。昔日武帝攻阳平时,便心生过退兵之念。

    而且,万一逆蜀诸葛亮,倚仗陇右已经降了的各县粮秣,不回军而战,乃蓄力攻破上邽县,魏军将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

    若非事危急不可回旋之时,陈仓道诚不取也!

    至于其余攻道路,孰为急,孰为缓,尚需谋定而动。

    因为翌日抵达的四万大军,乃是天子曹叡能予他最后的援军了。

    诚然,如今天下三足鼎立之势,魏独占中原膏腴之地。

    然,看似强盛的背后,亦有不可言明之难。

    天下纷扰数十年,中原之地屡遭战火,以至千里无鸡鸣,一直未有休养生息过。

    且魏国边地数千里,北有鲜卑,南有孙吴,西有羌胡及巴蜀,此歇彼起,几乎是无岁不战!

    荆州之地,已不可调兵。

    东三郡刚平定不久,不可无兵驻守。

    且张郃部,本就是驻守在荆州。

    而近日膘骑将军司马懿有军报,声称孙吴有舟船频频往来江夏,看似有策应逆蜀之意,不可不以兵驻防。

    至于扬州那边,离陇右太远,远水救不了近火。

    最近的关中三辅,能否征丁入伍,朝中衮衮诸公都不会做此念。

    正值即将春耕之时,赶赴陇右的八万大军的,粮秣辎重运送,皆是征徭役于关中黔首百姓,已然哀声载道。若是再征丁入伍,昔日宛城守将侯音,领苦于徭役的百姓聚众而反之事,便是前车之鉴!

    若非生死存亡之秋,焉能妄动邪?

    幽并二州,亦无法调兵。

    鲜卑大人轲比能,此些年寇边已成常态。

    尤其是今岁,亲和且内迁入大魏的鲜卑大人素利,病故了。

    其子尚小,魏扶持其弟成律为王,代摄其众。但引发了个别部落首领的不满,有些率领族人投奔轲比能。

    有此缘由,又正值逆蜀来袭,轲比能安能不趁机寇边?

    且并州内附的南匈奴五部,以及已经放弃了的上郡,内部的羌胡部落,孰人胆敢断定他们不会就势趁火打劫?

    这便是冀州之兵,不能调动的缘由。

    此番后援的四万大军,乃是从河东、雒阳与兖州三地之兵调来的。

    不过,逆蜀此番出兵,亦不过七八万。

    虽出其不意,占尽了战场先机,却也不是完全无解。

    默默看了好一阵舆图的曹真,再度转身入座,执笔点墨,将无数调令悉数发出。

    翌日,魏后援四万大军抵达郿县。

    曹真乃命将军费曜为别督,领郿县此地的万余人,继续驻守。

    无须他能突入褒斜谷击败蜀将赵云部,仅是守住谷口,不让蜀军入关中即可。

    令将军王双,领兵五千,尝试进军渭水河谷。

    哪怕无法攻破此道,亦可让蜀军遣重兵来防,减少围攻上邽县郭淮部的蜀军兵力,让郭淮更坚守更久。

    令远在街亭口的张郃,领本部三千骑,取道安定郡入武威郡。

    再折南而下,看有无机会于后方攻萧关道,以前后夹击之势冲破。

    令将军戴凌,领五千兵马赶赴安定郡。

    与将军魏平攻灭叛乱贼子杨条,让魏军可后顾无忧尝试攻打萧关道。

    最后,便是他自身,亲率余下兵马赶赴街亭,与那逆蜀丞相诸葛亮,以陇右归属,决死一战!

    曹军各部大举而动,自然瞒不过汉军。

    在褒斜谷的赵云,便是最先洞悉消息的一部。

    骤然之间,那本已经攻到箕谷的魏军,竟然悉数退归关中了。

    且是分为两部,分别扼守斜谷口、马尾河谷小道。任凭他连续数日,遣军去挑衅,竟也是扼守营地不出。

    是故,赵云便大致能猜到:魏军主力,乃转去强攻陇右矣。

    亦然略作思绪下,便让副将邓芝,领了五千兵马归去汉中,以运送些粮秣辎重为由,取道武都往陇右增援而去。

    他率军而来,本是做疑兵。

    如今逆魏已然识破,再多留兵马在此,亦于事无益。

    尚不如,分兵去陇右,看有无支援之处。

    至于分走半数兵卒,逆魏会不会趁机追来逼战,倒不需要担忧。

    于褒斜谷的地形及逼仄,若是转攻为守,尚是能寻到险要处扼守的,抵御来敌并不难。

    再不济,战事不顺,便将谷道内的栈道,悉数烧了便是。

    还需担忧逆魏,衔尾来汉中郡不成?

    春三月,悄然而至。

    陇右,上邽县城墙之上。

    雍州刺史郭淮,双眸尽是血丝,扶着垛口目睹着如潮水退去的蜀军。

    他已然被逆蜀攻城月余了!

    城内五千将士,已战死去千余人,伤者更是无数。

    如擂木、石头、箭弩矢、金汁等等守城物资,早在半个月前便消耗殆尽。

    连城内的官署、民房的正梁及坚石等,他都令士卒及百姓悉数弄上了城墙之上,却也在今日全部耗尽。

    城门也早就破损,也早就被他以乱石堵死。

    蜀军的攻城,太疯狂了!

    完全不顾惜士卒性命。

    城池外墙及土壤,皆变成了乌黑色,那是无数鲜血,持续浇灌而凝固后的痕渍。

    然也!

    蜀军已经战死了三千有余,伤者无数。

    但是城外围困的蜀军,依旧有两万之众,且仍旧士气如虹!

    每每冒着石矢蚁附而攻时,皆狂热的吼出“克复中原”,死不旋踵。

    尤其是,投石车、井阑及云梯等大型攻城器械,蜀军已经伐木修缮完毕,即将用于攻城了.......

    我军尚能守多久?

    大将军的援兵,能及时赶至否?

    郭淮心中隐隐有答案,亦不想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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