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时节的白昼,依旧很短。

    待天子刘禅一行跨过了走马河,成都城池映入眼眸中时,天际外已然是晚霞千里行。

    得天子“心中竟无有恨意”之疑惑,郑璞不由莞尔而笑。

    他心中岂能无恨!

    本就两不相干之人,此老贼却屡番挑衅、出言中伤于他,孰不可忍也!

    今隐而不发,不过是尚未思全报复的计谋,以及尚未等到可让其一蹶不振的时机罢了。

    面对如此恶犬,若是伤而不亡,岂不是迎来更多攻讦?

    “我心中自是有恨的。”

    轻笑出声,郑璞徐徐而言,“人非草木,我非圣贤。车骑将军无端辱我,我心中岂能无有恨意?然而,此事乃是我与他的私怨;且他以言伤人,乃德行有亏,非是有违国法。我虽恨之,又如何请刘君治之?”

    “此言大善!”

    天子刘禅听罢,拊掌大赞,“子瑾公私分明,委实令人心折矣!我尝闻朝野皆谓子瑾秉性类同于昔日法孝直,今则不然矣。昔日法孝直任尚书令时,以权报私怨,而子瑾不然耳。”

    赞罢,不等郑璞作谦言,便有眉毛微挑,泛起一丝戏谑,“不过,孔夫子有云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子瑾既恨之,不知将欲当以何报之?”

    “多行不义,必自毙!”

    郑璞颔首而笑,“如若有一日,其犯了法度,我必然上书求刘君治之!届时,还请刘君看我妻乃皇后之妹的情分上,处罚严厉些。”

    呃........

    不由,天子听罢便哑然。

    方才赞他公私分明呢,紧接着便口出徇私之言了。

    只不过,如此感觉,真好。

    因为郑璞给以他的感觉,乃是先将他当成有血有肉的人,然后才是敬畏有加的君主。

    这也是他很难体会到的感觉。

    如老辈的丞相诸葛亮、李严,赵云与魏延等,或是先后随在左右的张苞、关兴、费祎以及董允等人,虽皆爱他、亲他、敬他、慕他、畏他.......

    但那是因为他乃大汉天子。

    所以他们亦仅仅是,将他当成君主。

    所有人都在劝导、告诫他,正值大汉式微之下,他当如何去作一个有作为的君主,不要辜负了先帝创业的艰难以及大汉四百年的威望。

    虽说,此乃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然而,他先是一个食五谷杂粮、拥有七情六欲的人,然后才是君主。

    尤其是他还很年轻。

    属于少年郎的鲜衣怒马、年少轻狂,还有意气风发的率性而为,他都不曾经历过。当被定为皇太子之时,他便被没有了凡夫俗子的七情六欲,唯有努力的学习着、准备着如何作一个好君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长久以来的压抑,他也会偶尔心生想离开的冲动。

    如偷得浮生半日闲,放空所有的心绪,静静感受春风夏雨秋霜冬雪的四季轮回。亦或者是暂时卸下君主的身份,将自身代入另一种角色,体验另一种人生的不同。

    天地本宽,人生亦漫长。

    于励精图治兴复汉室之时,偶尔让雄心壮志歇一歇,亦是为了更好的出发。

    譬如可静心下来,回头看看走过的路,再想想即将踏上的征途。

    裨补阙漏,以前车之鉴为后事之师。

    然而,他乃代天牧民的、称孤寡道不谷的天子。

    所以被动或主动的抹去了许多人欲。

    唯独郑璞胆敢与他作谑笑,以戏言侃侃而谈,让他心中隐隐有一种彼此为友朋之感。

    或许,子瑾自身亦不自觉吧。

    此子接人待物,隐隐有种“彼此生而为人”的尊重,然后方是以才学、门第、身份、地位以及善恶等等去区分。

    天子刘禅心中隐约下了定论。

    自然,他乃误解了。

    因为在郑璞的潜意识里,人与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百年之后,皆不过是一杯黄土里的枯骨罢了。

    又何有贵贱之别?

    人生轨迹不同,但于死亡前人人平等。

    再者,贫困而薄葬者,尚且能尘归尘土归土。

    而那些生来是公卿贵胄之人,厚葬入土千百年后,都难逃被挖坟掘墓的命运。

    如董卓令吕布掘皇陵,抑或作者曹操设取明器的官职,尚有孙权占了交州后便令人漫山遍野寻赵佗的墓陵。生来贵胄,有何沾沾自喜!

    一阵短暂的沉默。

    心念百碾的天子,倏然露出笑颜来。

    反正,车骑将军刘琰乃先帝的宾,又不是他的宾。

    “既子瑾已然请言,我亦不好回绝,便允了罢。”

    天子刘禅摆了摆手,“若是真有那么一日,便以其不修德行为由,从重处置。”

    “善!”

    郑璞眉开眼笑,轻轻谓之,“刘君,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哈哈哈~~~~”

    如此言辞,亦让天子刘禅笑意大盛,挑眉戏言,“莫非子瑾欲与我击掌作誓邪?”

    而郑璞没有言语,只是举起了手。

    “啪!”

    一记响亮的击掌声,伴着欢笑之语,飘荡在万丈霞光的归途中。

    月上树梢,万物寂静无声。

    城西郑家小宅,月光透过窗帷照进来,落下了参差斑驳的皎白。

    亦让心中有愧的傅佥更无眠。

    踏青归来后,郑璞将他唤去书房里训导了一番。

    并非是恼怒他将“疤璞”之恨,私禀报于天子;而是责他学了数年的兵法韬略,临事时无有稳重之风,不作瞻前顾后的思量。

    “《周书》有云‘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今车骑将军辱我,尚未至可治之时,你禀于天子又有何意义?譬如两军对垒,敌尚未至可胜之时,何不先做忍耐,诱之再犯错,冀望可得一战而定之时?”

    “车骑将军乃先帝老臣,我若愤慨与之争执,既使争胜了,亦会添一睚眦必报之名。与其两败俱伤,何不静候时机?夫谋敌者,且先谋己。如若无法保全自身,伤敌又有何意义?”

    “彼车骑将军不修德行,必然会多与他人结怨,此乃我等可趁之机也。稍作移花接木之计、便可成借刀杀人之谋,何必去禀于天子?如若天子作书申责之,必会打草惊蛇,让其有戒心,我尚可报怨邪?”

    “再者,如今朝廷蓄力兵出凉州,丞相夙夜操劳。我虽被折辱,又岂能因私事而再添丞相心忧?”

    “公渊此番进言,虽出于好心,然却失于谨密也。日后当引以为戒!”

    ............

    一番亦责亦教的话语,带着几分怒其不争的遗憾悉数道出。

    且郑璞没有掩饰,自身绸缪着让刘琰万劫不复的狠戾之心。

    亦挑明了他对傅佥的期待,是凡事皆要谋定而动、有朝一日可成长为事无巨细皆思虑周全的统帅!

    如此推心置腹、饱含殷殷期待的训话,自是让傅佥羞愧难当。

    觉得辜负了数年来郑璞的倾囊相授。

    万幸的是,他尚且年少,依旧有奋发向前的机会。

    而他如今辗转难眠,乃是郑璞训示罢了,还给了他一个考验。

    曰:“你数月后便一十有六,我本想趁着归来成都之际,请天子授予你职责入军中历练。然而,经由此事,乃知你学识尚不堪任事,便就此作罢吧。且你既将此事禀于天子时,声称意难平。那么,我与你个机会,你且来自主报车骑将军辱我之仇吧。如何作,皆无需禀于我。何时成事,我便何时请天子授予你职权领军。”

    师徒如父子。

    郑璞将自身之辱当成了考验,交予他来报复,亦然是不无不可。

    这令傅佥既是兴奋难耐,又是心有惶恐。

    兴奋,一是他身为弟子,早就对车骑将军刘琰切齿久矣!今被许与自主筹画复仇之事,自然是欣然鼓舞。另一是首次被嘱事,以及郑璞打算让他领军历练了。

    将门之后,大好男儿,岂有不期待着金戈铁马的那一天?

    而惶恐,则是担心自身才智不足或者思虑不周,将此事办砸了,让郑璞沦为笑柄。

    尤其是他已经冒失过一次了。

    是故,他心中细细回忆先前读过的兵书以及郑璞的解惑教导,想着如何“移花接木”,思虑着谁可“借刀杀人”。

    且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还努力回忆着,车骑将军刘琰曾经得罪过的人,亦或者是其被时人诟病之处。

    尚有他自己能引为助力的人。

    亦然,郑璞想让他习惯用统帅思维去考虑问题的目的,隐隐达到了。

    半月后。

    日过中天,偏西而去。

    郑璞一身喜服端坐在战马上,缓缓往城北西乡侯府邸而去。

    他的前方是扈从乞牙厝等部曲开道;两侧是张表、赵统、向平以及马忠之子马脩等临时宾;身后则是弟子傅佥驾着迎新妇的马车。

    婚,昏之礼也,皆是选在黄昏阴阳相交之时举行。

    此时礼仪风俗,昏礼分为前礼、昏礼、后礼三个步骤。

    前礼乃“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后礼乃时翌日新妇早起、沐浴,端着盛有枣、栗和腶修的竹器到公婆寝门外等待。“枣”取早起之意,“栗”取颤栗之意,“腶修”取振作之意。

    而昏礼的流程,则分为亲迎、交拜、对席、沃盥、共牢、合卺、解缨、结发、执手。

    如今郑璞便是去亲迎。

    或许是张府乃外戚,以及他如今名声颇盛的缘由吧。

    迎亲于途,街衢闾阎之间挤满了士庶,有看热闹的,讨喜的,无有交集却慕名来声贺的等等。

    熙熙攘攘,好不喧嚣。

    亦让前方开道的乞牙厝等扈从,纵使连吼带劝,急得满头大汗,也无法让队伍走得快些。

    于城西至城北张府,不过半个时辰的路途,但今都过去两刻钟了,才走出小宅二三里,堪称龟速。又不好动用将军仪仗驱赶。

    事情的转机,这是半刻钟后。

    只见前方直裾披甲的百余缇骑赳赳而来,让士庶们纷纷避道于侧。

    缇骑者,乃天子禁军亲卫别称耳。

    一白面无须、年未及弱冠、身长八尺的将率越众而出,至郑璞马前,拱手作礼,瓮声瓮气的道,“在下奉诏前来开道,护将军威仪。”

    言罢,不等郑璞作答,便又转身步去引路。

    天子亲军开道,如此恩宠,不敢说是蝎子拉屎,亦可谓之殊荣了。

    不过郑璞反倒是对那将率心奇。

    正值北伐之际,如此雄壮之人不亲临战事,委实太可惜了。

    少时,至张府。

    被众人拥簇入内的郑璞,这才发现天子与张皇后早就在座,与会的嘉宾僚党并列满堂。亦让郑璞不由连忙向前,行礼而拜。

    “哈哈哈~~~~”

    满面春风的天子,拊掌大笑而谓之,“郑卿何来晚也!竟让朕与皇后候着,当罚酒一盏!”

    “当罚!”

    “当罚!”

    不用说,如此场合,嘉宾起哄必不可少。

    盛情难却之下,亦让郑璞连饮了好多盏,方被引去见新人。

    抑或者说是如今大汉禁酿酒了,张府先前所存不丰,方让郑璞不被灌醉。

    甫一至别屋,便见三五女婢垂手立于塌前,喜服,喜颜,将端坐于塌上的张家小女拥簇在中间。云髻峨峨,面皎眉黛,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盛饰丽装,一双明眸正顾盼而来,无有羞涩之容,更显落落大方。

    竟是如此美容颜~~~

    初次谋面的郑璞,心不争气的怦然而动。

    因其父张飞已故、大兄张苞在陇右任事无法归来之由,天子刘禅与次兄张绍便代为长者,与郑璞行了迎送之礼。

    而夏侯氏张皇后则是坐在张妍之侧,细声叮嘱着出嫁之言。

    叩拜尊者,垂首听训,接受嫁妆,夫与妻对席,琐琐碎碎一番礼仪走罢。

    郑璞去引新妇起身时,竟发现张家小女身长七尺二寸。

    再佐之高髻发簪,几乎与他身长无异了。

    再过一二载,应会与我比肩而立吧?

    且似是文容兄先前闲谈时,谓她性情颇刚以及剑术高超啊~~~

    带着对妻容颜与身长的惊叹,郑璞执着张妍之手,躬身拜别天子以及夏侯氏等人,缓缓出府登车而归。

    归来之途,依旧是天子亲军护送,畅通无堵。

    且嫁妆之物也无有多少,先前张苞募兵时便将家底折腾七七八八了,是故行程颇迅速。

    正好于霞光万丈中,缓缓至城西小宅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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