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璞得到军报后,决定领军弄险而去。

    但比他更早决定兵行险着的,乃是在安定郡内的魏延。

    自矜甚高之人,往往比别人具备更强的自尊心。

    对于魏延而言,北伐逆魏,大汉朝臣中无论从官职还是能力,他都是督领前部攻城略地的不二之选。

    就如被昔日先帝刘备擢拔为汉中太守时,他放出的豪言壮语一般:“若曹操举天下而来,请为大王拒之;偏将十万之众至,请为大王吞之。”

    砥柱之臣,当者披靡的国之厉刃。

    但如今,明明丞相诸葛亮都暗示虚前将军之职以待了,连卫将军赵云都为他牵制逆魏大司马曹真的兵力了,他都出兵一月有余了,却依旧寸功未立!

    的确,他对安定郡的魏军一筹莫展。

    拜去岁萧关大疫所赐,安定郡靠近六盘山百余里内的黎庶皆迁徙走了。

    连乌氏县的城池,逆魏担心被大汉占据成为驻军的据点,迁徙民众而走时还顺手夷为废墟。

    亦是说,如今逆魏不费吹灰之力,便完成了坚壁清野。

    然后遏城池险要而守,龟缩不出。

    这让魏延进退不得。

    因为以双方兵力而论,逆魏比大汉更众,最利于大汉的乃是野战。

    若是攻城战,汉军将陷入被动中。

    离萧关最近的朝那县,都在百余开外。

    且还是逆魏将军费曜领五千士卒驻守着,守御时再发动城内青壮助战。

    魏延兵力不过三万,扣去留守萧关以及护卫沿路粮道的步骑,他可用于攻城的兵力堪堪两万。

    如此兵力差别,很难攻得下城池。

    更莫说,逆魏鲜卑秃发部的五千骑兵,在其首领秃发寿阗的率领下,一直在汉军二三十里外徘徊。

    让骑兵出去迎战,他们就化作鸟兽散去。

    一旦骑兵归来,他们又尾随而来。

    犹如那夏日里蚊蝇一般,驱之不走,欲杀不得。

    有这些鲜卑胡虏游走在侧,汉军士卒也无法专心死命攻城。

    对此,魏延有想想过诱敌出战。

    他亲自督军进发朝那县,于城下落营佯作要围困而攻,冀望能将远在泾阳县的雍州刺史徐邈与魏将军夏侯霸诱来援,然后围点打援。

    但徐邈与夏侯霸稳若泰山。

    反而让鲜卑秃发部的骑兵进发至萧关附近,等着魏延将兵力投入攻城时,前来夺关。

    将进入安定郡的汉军,变成瓮中之鳖。

    魏延自然是不会攻城的。

    又或者说,他若是不计死伤将士卒消耗在攻城上,朝那城攻下之际萧关可能也易主了。且他所剩兵力也不会超过一半,结局就是坐等被逆魏大军前来攻灭。

    因而,他又心生一计。

    别遣了骑督赵广领着本部三千骑,浩浩荡荡越过朝那县,往乌水(清水河)流域的南端高平县(今固原)进发,意图以袭击鲜卑乞伏部与魏将军胡遵,诱魏军出来野战。

    然而,可惜了。

    魏将军胡遵直接将鲜卑乞伏部遣往流域之北而去,自己收拢兵力进入城池内驻守。

    依旧是避而不战。

    此时,已然是冬十月,正值游牧部落猫冬时节。

    赵广领骑兵连焚毁牧场、掳掠牛羊马匹等焦土战术,都使不出来。

    他总不可能不顾补给与后路,孤军杀去乌水流域的北端。

    始终诱不出魏军,也寻不到战机的魏延,无法接受僵持到大雪封山、汉军不得不罢兵而归的结果。

    不管是备受信任的感恩,还是对建功立业的炙热。

    是故,他也迸发了性格里的刚猛。

    他要领军南下进攻右扶风的阳城。

    阳城,乃是关陇道番须口上方的城池。

    不管能不能攻下,汉军只要行军至,都别遣兵力与守备陇右关陇道的胡济部,内外夹击番须口!而番须口一旦被攻下,便是将六盘山-陇山的险隘彻底占据,让逆魏的关中右扶风对汉军无法设防。

    如此结果,逆魏是不可能接受的。

    也必然要领军出城前来堵道,进而演变成为魏延的期待:两军野外鏖战。

    但是,这种行径太危险了。

    堪称孤注一掷。

    从萧关到阳城,几乎是从萧关道绕到了关陇道、从泾水流域跨到了汧水流域。

    如此远距离的奔袭,粮道不可能保住。

    相当于将退兵的后路自动舍弃了。

    进,尚有一线生机。

    退,将全军覆没!

    且这个进军路线,并不是魏延抑或者是吴懿、吴班等人提出来的。

    而是一个刚刚投奔过来的人。

    乃是皇甫隆。

    字兴高,出身于大汉赫赫有名的将门,安定朝那县的皇甫氏。

    安定皇甫氏虽是名门,且不乏有人在曹魏庙堂任职,但是如今也没落了许多。如大汉名将皇莆嵩那一支血脉的后人,已然被曹魏迁去弘农郡新安县定居了。

    皇甫隆是留在朝那的支系之一。

    与皇甫嵩那支早就出了五服,且又家道中落,是故常怀建功立业、再耀家门之心。

    依托家族的名望,少小贫困的他,也有机会研读书传。

    年虽未至三旬,但在郡内也薄有名声。

    最早曾经被辟为郡吏,后来因为逆魏引鲜卑秃发部入右扶风,觉得自身抱负理念与逆魏不合,便辞去了官职归家。

    靠几亩薄田与十余只羊,养妻儿老母。

    以读书抚琴养心志,安贫乐道。

    如今,汉军出萧关,他得到了消息,便以木车载着老母及儿女,与妻驱赶着十余只羊走小路前来投奔。

    那时,汉军见到他时,都颇为欣喜。

    大汉名门之后来投,不管怎么说,都是他们出兵的人望体现。

    且无需担忧他是否乃逆魏细作。

    老母及妻儿都带来了,难不成是拿全家性命来当细作?

    再者,以安定皇甫氏的家风与名望,至少现在还是可以信任的。

    魏延也很开心。

    到不是什么人心、人望等。

    那是丞相与朝中衮衮诸公操心的事。

    他关心的,是如何在沙场上击败逆魏,建功立业。

    让士卒护送皇甫隆的家眷入陇右后,他便将皇甫隆暂时充当大军的向导,给诸部将率讲解安定郡的地理地形,以及可用兵之地。

    不可避免,无法诱逆魏出战时,魏延也询问了逆魏的必救之地。

    皇甫隆便提出了进军右扶风的计略,且愿意亲自引路,走偏僻的小道避开逆魏的耳目。

    素来以用兵大胆著称的魏延,觉得可行。

    便将吴懿、吴班及陈式三位督将召来商议。

    其实,也没什么好商议的。

    他们都是军中宿将,对魏延的秉性太了解了。

    这位左将军觉得可行了,他们提出相反的意见,也会被魏延以主将的专断之权否之。

    尤其是去岁大战没有捞到功勋的陈式部,直接慷慨应声,愿意领军为前部。

    亦让吴懿咧了咧嘴,化作无声的苦笑。

    以官职论,魏延之下便是他最高。

    留守萧关督领后军接应的重任,自然是非他莫属。但是魏延领军去右扶风的阳城,他是无法接应的。

    路途委实是太远了。

    也就是说,此番出兵讨伐逆魏,他大老远从陇西郡领军过来,却是沦为守备萧关的将领.......

    只是他也无法说什么。

    毕竟,他也没有办法诱逆魏出城来战。

    就这样,军议十分顺利的“群策群力”,做出了决策。

    魏延遣人将决策传给汉中郡的丞相,然后让骑督赵广领着骑兵,驱逐那些鲜卑秃发部的游骑,便在皇甫隆的引路下,浩浩荡荡的往右扶风阳城进发。

    嗯,他没有等丞相的回复。

    不仅是他本来就有战场决机之权,更是担心丞相的回信会否了决策。

    这些年他所谏的“奇谋”,被拒绝太多次了。

    好不容易有一次先斩后奏的机会,自然不愿意放过。

    同样对他性情了若指掌的丞相,得到军报后,捋胡苦笑几声,便陷入了沉吟。

    木已成舟,当今之急乃是如何策应。

    是故,丞相细细沉吟一番后,便让人传令给卫将军赵云,让其不再小规模的少扰,而是领全军出秦岭谷道,兵锋直指郿县。

    随后,让本部的将率领军在后,自身带着亲卫倍道往武都郡,让大汉丞相的大纛飘扬在大散关的城头上。

    亦让关中的战事,正式进入白热化。

    坐镇在陈仓城的魏大司马曹真,得斥候传报后,终于舒了一口气。

    虽说先前丞相来回频繁调动兵马将粮秣运往武都郡河池县,瞒不过曹军的细作;但他也不敢就此断定,丞相就是出兵陈仓道。

    如今明确了汉军主力的动向,他便可以排兵布阵了。

    也有机会一雪前耻。

    去岁他无法攻入汉中郡,今岁就让汉军折戟沉沙在陈仓道上吧!

    传令关中各部将率坚守后,曹真并没有守在城池内。

    而是亲自带着两万大军,出陈仓城往东二十余里落营,与陈仓城互为犄角。

    若是丞相攻城,他便转军去断汉军粮道;若丞相转军来攻打他的营寨,那陈仓城的守备兵马亦然。

    以两者皆可,力求“不战而屈人之兵”。

    然而,曹真并不知道的是,丞相出兵并没有打算决死一战。

    战略目的,不过是为了牵制,让曹真的大军无法北上,去围剿深入右扶风的魏延部罢了!

    结果是事遂人愿。

    因为有熟悉地形的皇甫隆引路的干系,魏延领军即将进入右扶风地界时,将大军驻守在泾阳县的魏雍州刺史徐邈及夏侯霸等人才得到消息。

    此时,恰好也是汉丞相诸葛亮进军关中的军报传来。

    亦让徐邈等人进退维谷。

    鲜卑秃发部探知军情的延误,让他们已经无法阻止魏延部进入右扶风了。

    留给他们的应对方法,唯有两个选择。

    一者,乃出兵进攻萧关!

    只是这个办法,没有人去选。

    不仅是萧关地势西高东低,有汉宿将吴懿以本部守备着,魏军折损数万兵马都不见得能啃下来。

    更显而易见的缘由,乃是无法逼迫魏延回军。

    以魏延的行军路线,就知道他已然放弃了后方的粮道,将胜负与生死孤注一掷。

    二者,则是出兵右扶风阳城,倍道赶去堵住魏延。

    这个决策,没有人有异议。

    不但担忧番须口被汉军夹击,更令人担忧的,乃是魏延会不会沿着汧水而下!

    汧水南去注入渭水,就是陈仓城附近!

    试想,若是汉丞相诸葛亮出兵陈仓道,汉卫将军赵云走褒斜谷切断陈仓与郿县的联系,然后魏延再从背后杀来,陈仓城的结局会如何?

    士卒们会不会以为四面楚歌,进而全军大溃?

    年岁已高,且因近年战事不顺而小病不断的曹真,会不会忧虑过度,诱发大病?

    没有敢去预判,也不想去预判。

    那是曹真啊~~~

    魏国硕果仅存的宗室督帅,坐镇西北节制雍凉二州的大司马!

    孰人胆敢让他陷入腹背受敌的局势中?

    徐邈与夏侯霸不敢。

    不管怎么说,守备安定郡抵御魏延,是他们的本职。

    如今让汉军从眼皮底下奔袭了,他们就有责任弥补失职过错。

    不然的话,一旦将曹真陷入危险中,在雒阳的天子曹叡暴怒之下,会让他们连弥补失职的机会都没有。

    甚至还会牵连家族。

    真正让他们进退维谷的,乃是那些兵马去堵。

    魏延领了两万兵马长驱直入。

    且每一个副将都是大汉军中宿将,所督的本部兵马皆可号称精锐。

    而魏国先前为了守备城池,将兵力分散在各县,徐邈与夏侯霸屯在泾阳县的两万兵马里,有五千有余的郡兵。

    至于鲜卑秃发部的五千骑,莫要作太高期盼。

    胡虏作战鲜少有正面决死冲锋,更莫说他们对魏的忠诚度不高,不会将族人过多消耗在汉魏的战事中。若是他们能牵制住汉骑督赵广的三千骑,便是万幸了。

    形势容不得徐邈等人迟疑。

    在短暂的思虑后,徐邈以五千郡兵运送粮秣在后。

    夏侯霸督领本部万余人,远在朝那县的将军费曜尽起本部,倍道赶来汇合。

    他的驻地,将由高平县的胡遵前来接替守备。

    至此,魏安定郡守军皆动矣!

    魏延得闻警戒在外的赵广禀报后,便让士卒每日仅行二十里、养精蓄锐。

    待两军相差百余里时,便全军折道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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