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无数“愿降”之声响彻战场,领着骑兵迂回归来的夏侯儒,尽管心中有许多不甘,但终究还是引兵归去。

    虽然戎马数十年,他并匮乏战死的觉悟与勇气。

    虽然如面对此地的失败,他更愿意领着骑卒杀向正在收降的汉军。

    虽然将所有骑卒都葬送在此地,也无法逆转战局。

    但意气用事,可以一舒胸中的悲愤、可以践行出征前与心腹部将共存亡的誓言;还有用不畏死的决绝让汉军既使是胜了,也是死伤惨重的惨胜。

    他能求仁得仁!

    然而,他是统兵大将,更是魏国节制凉州的督帅。

    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景都要摒弃个人情感,始终保持着冷静的头脑,做出最恰当的决策。

    汉军攻伐凉州的主力在西平郡,他战死在这里,对时局并无裨益。

    相反,身为凉州督帅,他的死去会让所有士庶、羌胡部落对魏国抵御汉军来袭的结果更加绝望。

    且归去吧。

    权当是画上仕途终点前,自己最后一次从大局出发吧。

    对,他心中已然有了觉悟。

    以众敌寡,且处于守势,却是战损近万士卒的败绩,这种结果雒阳庙堂是不会轻饶了他的。

    哪怕大司马曹真未他请求,也同样保不住。

    倚仗旧日的勤勉及功勋,他的结局不出意外应该是被罢黜、终老于家。

    毕竟今日的夏侯氏已经不同了。

    昔日魏武曹操创业之时,将夏侯氏及曹氏都当成了宗室对待。

    甚至,比曹氏更加器重。

    比如夏侯氏的领军人物夏侯惇,官职一直都在曹仁之上,且是唯一被允许随意进出魏武曹操卧室的人。

    只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

    魏文帝曹丕即位后,源于“魏夺嫡”时的心悸而任人唯亲,也对夏侯氏的重视便比曹氏弱了许多。而在如今天子曹叡的眼里,夏侯氏是魏国的元勋,也仅止于元勋。

    固然,造成如此结果,乃是多方面的因素。

    譬如夏侯氏的人才凋零。

    被魏武曹操盛赞的夏侯称早夭,被魏文曹丕器异的夏侯荣战死汉中,还有堪为国之干城的夏侯尚壮年而亡.......

    有异才者,皆天不假年。

    徒留一群才能尔尔之辈在世,岂能兴盛乎!

    如今自己再被罢黜,恐是让夏侯氏雪上加霜了吧?

    抑或者说,自己被升迁为征西将军、督领凉州兵事,这个结局便是已然可预见的了。

    陇右及萧关失去了以后,凉州便不可守。

    此乃定数!

    区别不过是或早或晚的问题。

    但疆域之失的责任,总需要人来承担的。

    他就是最适合的那个人。

    毕竟为了内部安稳与魏国的威严,雒阳庙堂不能承担这样的责任。

    自然,他也有办法化解。

    那就是壮烈战死。

    为自己留下一个才不堪用的身后名之余,也会延续夏侯氏的壮烈之名。且雒阳庙堂为了彰显仁义及激励后者,也会追封他的忠烈,让他战败的责任随着身死而消散。

    只是,算了吧。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魏武曹操时期,便开始了戎马生涯的人。

    也应该延续着魏武时期,诸夏侯不计私利一心为魏国基业而无怨无悔的作风。

    但求问心无愧吧。

    战败,乃是技不如人,而并非私利使然。

    带着如此想法,夏侯儒领着骑兵归去营寨收拾一番,便连夜退回榆中县扼守金城郡的门户:桑园峡。

    辎重粮秣等物,能运走的都带上了。

    不能带的便一把火焚了,不可留着资敌。

    至于周边的黎庶他没有迁徙,抑或者是让士卒强令青壮运送辎重。

    时间来不及了。

    汉军在收降俘虏后,必然会追击而来。

    如今又是在夜里,让士卒挨家挨户强令黎庶迁徙所消耗的时间,足以让汉军追至了。

    事实上,他的决策没有错。

    汉军的追击,来得比他想象中还要迅速。

    在军营后方的郑璞,得知王祕战死及其副将率众投降后,便让一直守护粮秣辎重的糜威,领着本部兵马从营寨后门而出,绕来前营助战。

    赶到之时,魏军步卒皆伏倒在地请降。

    张嶷见他至,便将收降俘虏的事交给他,自己带着士气正盛的玄武军连夜追过去。

    汉魏双方的军营距离,不过三十余里。

    一路急行军,在第一缕晨光破晓时赶到了魏军营。

    此时夏侯儒才堪堪让骑卒们将粮秣辎重装上车,用战马拉运粮秣辎重离去。若是晚了半个时辰,双方便会再度爆发一次战斗。

    双方都是疲军,以汉军的士气,张嶷部多多少少都尾随追击而夺些辎重而归。

    郑璞是在下午时分才领军至。

    此地的各个村邑的里长、三老等已经被玄武军士卒唤来等候了好久。

    他们都很温顺,也带着很麻木的“从容”。

    凉州扰乱数十年之久,逞强斗狠之辈已经从军去填了沟壑;性情刚烈、不堪受辱的血性之辈,也早就被杀或者寻了颗歪脖子树自挂东南枝了。

    如今尚能安分耕牧而生存的黎庶,也早就习惯了不时变幻的旗帜。

    反正,不管是哪一方的旗帜飘扬在此地,都不会忘了征收他们的粮秣及牛羊当军辎。

    给谁交都是交,区别不过是多与寡罢了。

    再者,比起昔日割据凉州豪右以及法令苛厉的魏国,大汉朝廷的赋税说不定更少一些。

    骨瘦如柴的身躯、了无生气的脸庞、暗淡无神的眼眸、单薄且褴褛的衣裳........

    郑璞召见他们的时候,心中瞬间闪过了“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的感慨,也失去了与之攀谈的兴趣。

    与一群心死了的人,也没有什么好攀谈的。

    大致了解此地的黎庶人数及各个村落分布后,郑璞便让军正代劳,给他们讲解了大汉朝廷征收赋税的标准以及律法。

    这让他们眼眸中骤然有了些神采。

    感动、狐疑、惊惧、惶惶不安......等等。

    他们是不敢置信。

    与魏国征收的物资相比,大汉朝廷的赋税要低了很多。

    且这位脸庞有疤的年轻将军,竟然还声称将金城郡世家豪族在这里的田亩,收没统计后皆平均赐给他们耕种。

    要求很简单,不可聚众闹事,按照律法服徭役即可。

    如今的大汉朝廷,竟如此仁慈了吗?

    这些里长以及三老,皆不约而同的想起了,父祖辈口中灵帝时期的横征暴敛。也都将视线落在了,一位年纪才刚刚迈入四旬却苍老得像六旬的里长身上。

    他已经是众人里最年长的“德高望重”者了。

    迟疑了好久,他终于鼓起勇气拜倒在地,替众人用颤巍巍的声音问出疑惑,“这位将军,我们真只需要缴纳这些赋税和服徭役吗?”

    “对。”

    轻轻颔首,郑璞用很温和很轻缓的声音回答,“这位老丈,我大汉各州郡的赋税都是如此,不会再有其他了。若是家中有后辈募征为兵卒,朝廷也会对应的减少其家中赋税,诸位不必担忧。”

    “谢....将军仁慈!”

    “谢将军....”

    郑璞话语甫一落下,所有里长及三老都拜倒在地哽咽着作谢,泣不成声。

    唉~~~

    有些人觉得理所当然的东西,在一些人眼里犹如恩赐。

    ......................

    让人护送里长及三老归去后,郑璞也收拾了心情的沉重,前去巡视各营忙碌的兵卒。

    从昨夜至今,所有的汉军都没有进食及睡眠。

    此刻正是埋锅造饭、各部分配轮流歇息的时刻,他身为主将需要在各处露脸安抚士卒,为了避免那些抓阄到值守的士卒滋生怨言。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领军在外,谁都不敢让所有士卒都歇息。

    不然,谁敢保证,已经领军归去的夏侯儒会不会再度掩杀而来。

    毕竟昔年宛城之战,贾诩在张绣第一次追击失败后建议再次追击、大败魏武曹操的事迹,任何一名将领都不陌生。

    在扈从的护卫下,郑璞步履缓缓。

    时而微笑与修筑营寨的士卒颔首,时而与巡视的士卒谈笑两句,时而顿足为值守的士卒拍去身上的落雪。

    是的,又下雪了。

    刚刚迈入冬十二月的凉州,朔风如刀、飘雪不断。

    这给驻守在外的汉军带来很大的困扰。

    夏侯儒临走时焚烧的营寨,残余处至今还是冒着小火苗及呛人黑烟,让郑璞不得已将军营挪到了苑川河畔的空旷之地。

    无有背风山峦的掩护,不管警戒所需要的人力还是被袭的危险都大增。

    连砍伐柴火都费劲。

    要不,明日让糜威部将俘虏及缴获的军械押送回去吧?

    三千有余魏军俘虏,虽然可以承当修筑营寨及防御工事等苦力,但也太耗费粮秣了。

    且今已然大捷,逆魏扼守金城郡的兵马不多,留下数千兵马威逼榆中县桑园峡,也能大大缓解骠骑将军攻西平郡的压力。

    就是不知,夏侯儒会从西平郡调遣多少兵马来呢?

    还有,不知道镇西将军兵临四望峡,牵制了多少逆魏的兵力?

    若是无法牵制太多,要不我做书信去,让他分些兵力过来此地,一起攻打桑园峡?

    ..........

    巡视完营地的郑璞,矮身在从大河蔓延而来的苑川河畔,手轻轻拨开薄薄的冰层捧水净脸。冰冷的河水覆面,原本昏昏沉沉的头脑瞬间清醒过来,心中也不由思虑着接下来的打算。

    他领军来此之初,并没有想过能有如此大胜。

    是故,先前只是牵制一番的调度,自然就不合时宜了。

    去书请命攻桑园峡乎?

    抑或者仅是驻守在此地,静候其他路将率的军报?

    郑璞有些难取舍。

    若是攻,必然要从其他地方调遣兵力来帮忙镇守襄平城,让关兴部得以带着粮秣及攻城器械前来一起攻打。

    以他本部兵马绝对是不够的。

    金城郡(兰州)盆地的地势就决定了,桑园峡若是攻下来,整个金城郡都可以长驱直入。逆魏夏侯儒宁愿放弃西平郡,都不会疏忽桑园峡的守备。

    若是仅驻守,也很困难。

    此处离平襄城的距离颇远,而且直到明年春二月风雪才会停止,光转运粮秣就是一大难题。

    “呜~~~~呜~~~~”

    正当郑璞自作思绪着,军营北侧的值守士卒,便吹响了牛角号。

    有敌情?!

    猛然站直了身躯,郑璞大步往军营北侧而去。

    登上瞭望高台,极目而眺。

    只见四五里外有一支兵马缓缓而来,骑卒约莫三四百人,步卒也差不多。

    就是有些奇怪。

    那些步卒似乎是被押着的,且骑兵还驱赶着一大群牛羊。

    驱牛羊随军,这是哪个羌胡部落?

    郑璞将手放在下巴上。

    “将军,我已让士卒列阵以及分出人手看守俘虏了。”

    身后一阵脚步声噔噔上来的张嶷,满脸倦色禀报,“只是我军疲惫,属下建议还是暂时凭着营寨坚守。”

    “嗯,好。”

    点了点头,郑璞冲着他一笑,“来者不似敌虏,不过谨慎些也没错。”

    的确,不足千人的步骑,对汉军而言不算威胁。且那支兵马行近一两里后,便从中分出了一骑过来,边驰马边大呼着。

    郑璞定睛一看,原来是匈奴休屠支部的梁元碧。

    这支仅有两千余落(户)的小部落,之前就曾经主动给汉军指出水源之地示好,如今更是送来了一份大礼。

    那些押着的步卒,乃是昨夜往北逃窜误入了他们部落牧场的魏军。

    至于为何还驱赶着牛羊而来嘛~~~

    梁元碧想依附大汉了。

    从魏军俘虏口中知道了昨夜的战事,让他觉得以后凉州的归属必然是大汉,便玩起了“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那套。

    想着庇护在大汉的羽翼下,让部落可以更滋润的存活下去。

    再怎么不济,也能扯着大汉的兵威,让其他羌胡部落不敢再欺凌于势力弱小的他。

    郑璞对他的到来,大喜过望。

    倒不是有“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自鸣得意,而是觉得这个匈奴休屠部落可以用来攻心!

    三日后,桑园峡。

    郑璞带着张苞的甲骑与梁元碧的数百族人,前来观看关隘地形。

    而在关隘上的夏侯儒,也默默的注视着关外。

    少时,倏然阖目,在心中长声叹息。

    在凉州,羌胡比汉家黎庶的人数更多,而如今已经有羌胡部落投靠逆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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