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得郑璞与姜维可守住萧关道不失后,丞相微微改动了部署。

    既然曹真胆敢以两万步骑来牵制,那么,丞相也不介意如他所愿。

    乃是将营寨前挪动了扼守河谷口,还以已然晋身为杂号将军、尤其善攻的句扶,督领本部三千出谷口,往高平城进军了十余里斜插入曹真与高平城之间落营,隔绝魏军粮道。

    相当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曹真在此地的兵少,若是胆敢遣别部去攻打句扶部,丞相便可伺机而动,寻机会将别部灭了或者是将其营寨破了。

    而如若曹真按兵不动,改为从高平城调遣魏大司马军师赵俨领后军来,抑或者是从费曜部召回一部将领军回来,那么,丞相便转为继续与之对峙。

    因为曹真阴图萧关道的调度,算是破掉了——哪怕费曜部攻破了郑璞与姜维的别营,就在丞相眼皮底下的曹真,也不可能顺利的偷摸涌去萧关道。

    至于曹真会不会将费曜部悉数调回来,这样的可能性不大。

    丞相的主力没有出河谷,地利优势仍在,费曜部归来了也无济于事。

    如此调度,唯有的危险,便是担心句扶部会被断了归路。

    比如曹真可以调动张雄与匈奴左贤王刘豹所领的近万骑兵,倍道赶回来监视丞相的动静,然后自己与赵俨合兵困住句扶部。

    丞相若是救,曹真便是围点打援。

    若不救,在曹真的绝对兵力优势面前,句扶部将迎来全军覆没。

    不过,丞相对此倒没有忧虑。

    匈奴支部首领梁元碧百余族人,如今就在监视着逆魏的骑兵。

    他们常年这里游牧,熟悉这一带每条沟壑,逆魏近万骑兵想神不知鬼不觉驰骋归来,无异于痴人说梦。

    而张特督领着的两百甲骑,则是骑着备用战马临时充当了轻骑兵。

    散落在句扶营寨周边,截杀逆魏的游骑斥候。亦然为句扶充当耳目:一旦逆魏大军来,便知会句扶便撤回来。

    曹真的反应也很快。

    知道汉军出营后,他还真有打算将张雄等骑兵调回来。

    但近万骑还没有赶到时,他就见到了汉军营寨里狼烟冲天而起,句扶部直接拔营归去。

    汉军两营才隔了十里,他没办法截杀。

    不然就会变成轻兵冒进,被丞相沿道伏击。

    但他将骑兵继续遣去长离水河谷后,丞相又故技重施,再度遣句扶出来扰粮道,

    如此反复数次,他便烦不胜烦。

    索性,亲自督领大军监视着丞相的主力,同样别遣了部将领三千精锐前去护粮道,意图逼迫句扶退回去。

    但结果很令他意外。

    句扶是如他所愿退回去了。

    但归去之前,还与他部将正面会战了一场。

    那一场战事双方都没有地利可依托,都是军中的精锐步卒,兀然硬拼了。

    结束也很迅速。

    不过半个时辰,魏军就以被阵斩杀六百余、伤(逃)四百余人的战果逃回来。

    而句扶部的死伤,不足四百。

    仅归来休整两三日,又再度出来耀武扬威了。

    这场小冲突,让曹真没有了侥幸心理,直接让赵俨督领高平城的两万后军前来,与丞相势均力敌的对峙。

    至此,曹真所有的兵力都摆在了明面上,没有了偷摸入萧关道的机会。

    亦让决定战事胜负的变数,重新落回祖历县的攻防上。

    对于魏国而言,若能攻下祖历县,便是重新建立起了关中与凉州的联系,有了囤积粮秣的地方,避免日后持续进攻陇右的千里运粮之困。

    对于大汉而言,守住祖历县不失便是陇右不破,可一直以逸待劳。

    坐等逆魏因为千里迢迢运送粮秣的劣势慢慢发酵成为叛乱,失去日后再度来袭陇右的机会。

    试问,曹真督领十余万大军而来,需要损耗多少民力?

    若是征伐经年累月,却寸土未得而归,对军心的打击有多大?

    仅仅征发徭役的民夫,便数十万了!

    战事所耽误的农桑之事、所损耗的军辎用度,以及“对汉不可胜”低迷的士气,至少数年之年,魏国都无法再次组织大军来攻陇右了!

    更莫说,魏国关东世家豪族本就坚持着放弃凉州,以关中三辅为屏障庇护京师雒阳之念。

    若是曹真征战无果而归,那么,整个魏国庙堂都不会有支持征伐陇右的声音。

    而且,他们拒绝的理由很充分——曹真已然倾力试过一次了,失败过一次了,谁会愿意相信第二次就能成功?

    这种声音,哪怕贵为天子的曹叡,也不能压制下去。

    不然,犯了众怒,必然引发人心觖望。

    魏国终究是篡汉而立的。

    没有那么稳固的统治根基,更没有那么忠节的人心所向。

    而到了那时候,大汉便可趁着魏国无法征伐的数年空闲期,以大军出鹯阴塞攻河西走廊与金城郡,将“克复中原、还于旧都”的后顾之忧,彻底抹去。

    这便是丞相定下守势的最大缘由。

    忍一时,而谋求更远。

    至于陷入逆魏重围、且大汉不会去救援的鹯阴塞与祖历县,可否能守住,丞相没有多少担忧。

    作为河西走廊门户的鹯阴塞不必说。

    丞相虽然没有亲临其境过,但郑璞声称,只需提供充足的粮秣及辎重,仅让柳隐以本部两千蜑獽军,任凭逆魏多少兵马来都可高枕无忧。

    姜维亦然请命亲前,声称只需本部的步卒,便可保城塞不失。

    要知道,姜维护羌营的步卒才三千,且近一半都是新卒!

    这让丞相对鹯阴塞信心大增。

    亦想起了昔日霍峻以数百人坚守葭萌关,面对万余敌军叩关,坚守一年关隘不破且追击斩将的事迹来。

    鹯阴塞之险峻,至少类同葭萌关五六分。

    而身为将门之后的张苞,再加上阎宇与受郑璞推举的柳隐,至少也有霍峻六七分才能吧?

    如此,丞相又有何忧之!

    若逆魏来攻鹯阴塞,不过是给张苞等人积累功勋罢了。

    至于坚守祖历县的主将,乃如今大汉首屈一指的大将魏延,丞相更不需要担忧。

    抑或者说,若是曾言“若曹操举天下而来,请为大王拒之;偏将十万之众至,请为大王吞之”的魏延,其守御之能都不敢委信,那么丞相也没有可委信之将了。

    事实上,魏延亦不负信重。

    当夏侯儒与郭淮合兵六万而来,刚到城下观望城池防御工事时,便忍不住蹙眉。

    西侧依着河水的祖历城池,已经不复记忆中低矮易攻破的印象。

    首先,是汉军将城墙硬生生垒高了半丈。

    但原先的垛口却没有填平,而是留着当成了元戎弩、床弩等器械的发射洞口。

    这样的做法很巧妙。

    至少魏军想用霹雳车投石摧毁这些守城军械,是无法做到了。

    其次,则是城门的变动。

    汉军将北、东城门都拆掉,直接垒土以条石修筑成为了城墙的一部分,仅留下南城门。魏军若是想攻入城池内,走城门便莫要奢望了。

    只能依靠死伤最众的蚁附攀城方式,用人命堆上城头。

    最后,是城外。

    除了离城墙一箭之地内的陷坑、鹿角、埋铁蒺藜等常见路障手段外,汉军还沿着城墙周边,挖了约莫一丈有余的水渠,引西侧的祖历河注入成为了四绕的护城河。水面被朔风吹得皱巴巴的,不断反射着亮光,让人看不出护城河的深浅。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的是,河底下必然埋着尖木桩什么的。

    如此完善的防御工事,任凭谁见了都忍不住龇牙。

    不管是夏侯儒还是郭淮,都觉得己方士卒想摸到祖历城墙,至少要付出两三千士卒的性命去清障!

    不过,很快他们便发现了异常之处。

    不知道是汉军想诱使他们将主攻方向落在南城门这边,还是守将魏延太过于狂妄。城南门,介于护城河与城墙之间,汉军竟还修筑了两座小戍围。

    不高,丈余,约莫城墙高度的十之五六;也不大,堪堪覆盖城门左右侧的城墙。

    似是为了阻止魏军填护城河而设。

    但这也令人怪异之处。

    明明有城墙作为依托,汉军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呢?

    这种临时赶造、以木头为主体的戍围,难道比厚厚的城墙更坚固不成?

    再者,一旦被攻破,这两个小戍围就成了魏军攀登城墙的助力了。

    夏侯儒与郭淮百思弗解。

    他们并不觉得,素来被大汉倚为国之藩篱的魏延会作无用之功。

    有可能是故弄玄虚,让魏军将主攻的方向放在没有城门的方向;也有可能别有用意,小戍围里暗藏着杀机。

    二人让各自部将领军,围困着城池落营时,还细细商讨了一番。

    但彼此都无法断言。

    最终,还是定下了,由夏侯儒领军主攻南城门,郭淮以及另一部将各领本部尝试攻打城北与城东。

    没办法。

    城北与城东只能靠云梯或长梯攀爬。

    而城南这边,至少还多了用冲车破城门的希望。

    若是担心别有危险,届时攻破这两个小戍围后,直接纵火焚了便是!

    当他们二人在眺望城池的时候,魏延与关兴也并肩在城头上观看乌泱泱而来的魏军。

    待看到魏军将许多攻城器械都运往南城门外堆积,关兴不由捋胡而笑,侧头轻声谓之,“如魏将军所料,彼逆贼果然主攻城南!事成矣!”

    “区区小计,何足挂齿。”

    但魏延却是没有多少喜色,而是心不在焉的摆了摆手,依旧扶着新垛口左右眺望着。

    似是,在寻觅着什么。

    亦让关兴有些诧然。

    魏将军在寻什么?

    难道,彼逆魏军中尚藏有玄机?

    心中自忖了句,他便也敛容眺望,细细寻出不同来。

    却是不想,才刚过片刻,身边的魏延捏拳狠狠的锤了城墙一下,略带恼羞成怒的咒骂道,“彼逆贼曹真安敢轻我!我亲自守城,他竟不亲来!莫非以为,区区夏侯儒与郭淮等无谋鼠辈,便可攻下我所守之城乎?”

    呃..........

    闻言,关兴不由哑然。

    原来方才魏延在寻到曹真的大纛。

    而且,他还觉得曹真没有亲自过来督战,是瞧不上他的能力......

    唉,魏将军乃大汉中流砥柱,攻守兼备、忠心耿耿,唯有一点不好。

    自视甚高,且不善于人相处。

    比如,方才那番话有诸多不妥之处。

    彼曹真身为逆魏大司马,自然是领军与诸葛丞相对峙,安能来此处督战攻城?

    难不成,丞相的身份或者能力还不如你?

    但魏延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兀自沉浸在恼怒中。

    少时,便侧头过来,低声耳语道,“安国,今夜你来督领将士们值守。”

    顿时,关兴脸色一怔。

    年少有异才的他,一听明白了,魏延这是要打算出城夜袭啊!

    不然,各部值守将士警觉了什么军情,都是要禀报给主将魏延的,怎么可能轮到他来越俎代庖?

    虽说,趁着敌军刚到立足未稳时夜袭,胜算很高。

    但对方的夏侯儒与郭淮都是军中宿将了,宁无有防备?

    亦不由压低了声音,急切劝说道,“魏将军,末将以为夜袭不妥,彼逆贼恐有防备。丞相令我等坚守城池即可,不宜节外生枝啊!”

    “嘿,无碍!无碍!”

    但魏延嘿嘿一乐,顾盼略带自得的反驳道,“此便是定国征伐太少之故了,来,来,看此处。”说道此处,他便拉着关兴对城外指点,“彼逆贼三面落营围城,攻城器械在城南最众,定会大军严加守备。是故,其城北与城东兵力必然薄弱也!且如今北、东城门已然封死,他们又如何猜测得到我会从城北夜袭呢?”

    袭城北?

    关兴没有当即回答,而是垂头凝眉而思。

    正如魏延所说,彼逆魏大军围城,以常理都不会觉得汉军胆敢出城偷袭。

    尤其是,魏延并并不打算袭击囤放攻城器械的城南。

    但问题同样也有。

    从城北出去,只能依靠绳索绑着垛口垂下去。

    出去还可以一个个垂吊下去,但回来上城的速度那慢了。一旦事情不顺而逆魏追击,魏延怎么回来呢?

    “嗯,就这么定了!”

    但魏延根本不是与关兴商量,而是在下令,“今夜安国多费心。”

    扔下这句话,他便转身下城墙准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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