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平城,城北军营。

    错落有致燃起的火堆,将漆黑深沉的夜幕烫出疤痕点点,随着呜咽的寒风张牙舞爪。

    远离军帐的一处火堆下,扈从乞牙厝正在炙烤着羊肉。

    时而添加柴薪或翻转羊肉,时而也会在手背上乱挠一通。

    作为南中牂牁郡的獠人,自从来了陇右之后,每每到了冬春之交的时节,他的双手总会冒出几个冻疮来。

    奇痒难耐,倍令人烦躁。

    冻疮,是众多出身南中各郡的勇士最讨厌的事情。

    不过乞牙厝鲜少抱怨。

    在陇右呆得越久,他的抱怨就越少。

    毕竟,他算是幸运的。如今已是建兴十二年(公元234年),大汉整整北伐了六年,许多士卒连长冻疮的机会都没有了。

    尤其是隶属中护军郑璞麾下的士卒。

    没有人质疑郑璞的调度能力,譬如张嶷、州泰以及刘林等人,都得以积累功勋封侯拜将。

    但也没有人去否认,每一次军出,隶属郑璞麾下的将士都会死伤惨重。

    赫赫战功,永远以累累白骨铺就。

    不仅是敌人的,也有己军的。

    因而,郑璞也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每将要领军出的前夕,都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分独自横笛而吹。

    乞牙厝不通音律。

    就只是隐隐觉得曲调有些悲凉。

    还有曾很偶然的听闻过,主母问及曲子的名字时,郎君回曰《鸿雁》。

    鸿雁这种鸟禽,乞牙厝十分熟悉。

    每当入秋时节就开始南徙,他还曾伺机藏身在湖泊畔射杀过不少。

    也记得他将鸿雁带回来炙烤时,郎君说什么香味扑鼻、肉质细腻有嚼劲,且羽毛可拿去与军匠作箭尾,等等。

    吃的时候赞不绝口,怎么吹曲子的时候就婉转悲凉了呢?

    奇哉!

    乞牙厝歪了歪头,细心听了好一阵,还是觉得不解其意。

    索性也不想了,继续无聊的挠着冻疮,将目光落在炙烤得变成金黄的羊肉。

    羊肉是姜将军转赠的。

    那位将军最近往返了陇西郡一趟,送战死羌人士卒的骨灰归去,还顺势提了一嘴有羌人临阵叛逃之事。注1

    是故,那些叛逃羌人归属的部落首领,都不约而同的送了好些牛羊给姜将军携来劳军。

    说什么是“天寒地冻,将士艰辛,谨以牛羊以表绵薄之心”。

    明明是担忧姜将军罪责,所以才会奉上牛羊,竟说成是自身对大汉的忠贞。

    真虚伪!

    不过,这羊肉真香啊~~~~

    伴着一滴油脂落在炭火上,“嗞拉”一声香味弥漫,让数月没有尝到羊肉的乞牙厝,忍不住阖目深深呼吸,口舌生津之际,还将满心鄙夷尽化作了赞叹。

    只是他没有陶醉多久,便倏然睁眸,敏捷的起身,将手放在了腰侧的刀柄上。虽知道在军营之内,无人会对郑璞不利,但听闻到脚步声时也焕发本能。

    “部曲督无需戒备,乃是我。”

    来人发出声音,从黑暗中缓缓步近火堆,光影照亮了他的脸庞。

    原来是徐质。

    静坐另一侧横笛的郑璞,也惊醒了。

    先是示意乞牙厝解除戒备,然后含笑对徐质招手,邀请入座,“夜已深,子重竟无眠,莫是知我在此炙肉乎?”

    “呵呵~~~”

    轻笑着拱手行了一礼,徐质才敛袍坐下,朗声说道,“乃是将军笛声悠扬,令我闻之而思乡闾亲眷,不由便步近前来倾听。不想竟扰了将军雅兴,惭愧!惭愧!”

    “嗯.......”

    略做鼻音,郑璞笑了笑,将地上的马奶酒囊递过去。

    他知道徐质说的不是实情,也隐隐猜到其来的目的,但不想说破。

    在萧关道一战后,徐质便对他恭敬有加。

    那是因为张嶷没有领玄武军入别营前,每当魏军攻营寨,郑璞都会让乞牙厝将徐质缚在军帐内,而收获的感激与敬意。

    将他缚了,是在护他性命与远在张掖郡的家眷周全。

    比如一旦别营被魏军攻破,魏平见到被紧缚在军帐内的徐质,就不会认为他降了大汉。

    甚至还会以为他被汉军俘虏后誓死不从,所以被郑璞绑在营内逼问军情。

    是故,徐质感郑璞恩义,态度也从先前无奈而降转变为愿意倾力为大汉效力。此番前来,不出意外的话,应是为了请以大汉将率的身份随征参战。

    对,汉军即将开拨。

    已是春二月了,丞相诸葛亮决定再度对魏军用兵。

    不过,于战略上,没有采取郑璞的建言。

    在丞相数番集思广益时,与论的姜维所提建言,乃是聚陇右的兵力,以五万大军前往祖历县与魏大司马曹真一战。

    这是绝大部分人的共识。

    亦无可厚非,所有将士都对战事都抱着绝对的信心。

    夫战,勇气也。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去岁暮秋,魏军以十数万大军汹汹而来,却寸功为建、寸土未夺,此乃勇气一衰;被丞相在野外正面对抗,大破之,乃是勇气二衰;如今围困祖历城池两月有余,却没有攻打城池,便是勇气三衰。

    恰好此时,丞相已然领军归来休整了两月,士气正锐,彼逆魏自是难当。

    且大战之时,困在祖历城内的魏延与关兴部,也能伺机从背后偷袭;连远在鹯阴塞的张苞部,在没有魏军困城塞之下,都可以别遣柳隐领着蜑獽军前来助战。

    以士气与兵力而言,此战汉军几无败北的几率。

    而若是战胜了,便是将魏军彻底按回关中,汉军可趁着大胜进军河西,一举收复整个凉州。

    甚至,在此战击溃魏平与郭淮这两位魏凉州守将后,河西四郡与金城郡的豪右及羌胡部落皆对魏国失去信心,大汉可兵不血刃的传檄而定!

    如此令人向往的战果,孰人不心动呢?

    但郑璞却是提出了另一种思路。

    他并不乐观。

    觉得以大军前往祖历县与曹真决战,战胜了,将士也会战损很高。

    理由是曹真已经败过一次了,不会再让汉军得到第二次野战的机会。不出意外,他将坚守不出,让汉军不得不去将营寨一座座拔除。

    以最笨拙却也是最有效的办法,让汉军陷入消耗战中。

    是故,郑璞的建言,乃是请诸葛丞相领主力归汉中,合左将军吴懿的兵马,走褒斜谷出右扶风。

    步步为营,一边屯田一边推进。

    若曹真领军归关中,那么丞相便是屯田与之对峙消耗,让魏延督领吴班、高翔、姜维以及张苞等等各部兵马挺进河西,将凉州打下来。

    若魏军不归关中,那么丞相便可以将右扶风给打下来,让曹真的大军成为无根之木。

    自然,想实行这样的战略,前提是必须守住萧关道。

    因为丞相一旦领军入关中了,曹真最有可能的选择,便是再度督军前来攻打萧关道,冲破萧关与安定郡连通。

    亦是将陇右与关中再度连成一片,战略上可进退自如。

    因而,丞相数次衡量后,还是否掉了郑璞的提议。

    不管怎么说,先前的战事中,若不是张嶷领军及时支援,守备萧关道的别营便被攻破了!

    素来谨慎的丞相,自是不会抱有侥幸之心。

    战略既定,各部兵马的调度分配,也陆续落实。

    中军依旧是丞相亲领,右翼由后将军吴班所督;而被打残了的郑璞与姜维部,则是转来平襄城暂归入高翔部,充当大军的左翼。

    五日后进军。

    徐质便是如此,前来请命以大汉将士的身份随征。

    他想被编入刘林的重步卒中。

    因为那些重步卒临阵时,都戴着狰狞的面甲,无需担忧会被魏军辨认出来。

    对此,郑璞自是无不可。

    虽然觉得徐质充当一重步卒有些屈才。

    但转念一想,且让其与将士们培养袍泽之情,对未来领军也大有裨益,便允了。

    只不过,就在大军即将开拨的前一日,斥候便传来令人弗解的军情。

    不知何缘由,曹真竟引兵退回安定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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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羌人死,燔而扬其灰”——《庄子》;“氐羌之民其虏也,不忧其系累,而忧其死而不焚也”——《吕氏春秋·义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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