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伐行军,水源地乃是重中之重。

    尤其是对于干旱寡雨的河西走廊而言。

    故而,面对即将来犯的魏国游牧骑兵,河西走廊除了首当其冲的武威郡外,从祁连山脉蔓延入大漠的冥泽(疏勒河水系)、居延与休屠三大泽,便是汉军需要重兵扼守之地。

    其中,横跨酒泉与敦煌郡的冥泽,暂无有被抄掠的隐患。注1

    不仅是因为敦煌郡乃大汉疆域的西端,素来以重兵戍守之故,更因为北有马鬃山作为天然屏障,且黎庶聚居的疏勒河冲积扇与祁连山脉挨着很近,相对而言更容易戍守。

    至于疏勒河与党河汇流后在玉门关附近形成的无名小泽,若是被游牧部落占据后将直接威胁敦煌县与广至县,倒也无需担忧。

    此二县皆背靠着三危山脉,有太守廖化以本部兵马驻守,且先前张就在职时所督领的兵马皆无损,对抗区区游牧部落不在话下。

    休屠泽不必说。

    如今的大汉朝廷无有足够的国力收复,亦无有办法阻止魏国裹挟南匈奴与鲜卑进入。

    不过,有宣威城池作为抵御的前哨,只需武威郡各县有充足的兵马严加防备便可守境无忧。但不可避免,在频频受扰之下,黎庶民生与官府库存辎重会被严重消耗。

    真正可以安心屯田的唯有张掖郡。

    被酒泉与武威夹在中间的张掖郡,北有龙首山与合黎山(合称走廊北山)作为天然屏障,只需一部兵马驻守在两山脉连接处的昭武县,魏国便无路入寇。

    但张掖郡的辎重钱粮,却不能用于支援武威郡。

    因为居延泽所在的西海郡,乃是魏国必犯之地,亦是整个河西走廊最难以戍守之地。

    发源于祁连山脉的弱水水系,在滋养酒泉与张掖郡后,向北在大漠中穿行了约莫八百(汉)里,方形成居延泽。

    如此长的距离,相当于西海郡孤悬河西走廊之外,防御起来的难度委实太大。

    广袤的草原,素来被横亘其间的大漠戈壁分为漠南、漠北两部分,在前汉时匈奴从从漠北入侵河西走廊,居延泽将会是第一站。反之亦然,如果前汉想直捣漠北,居延泽同样能成为跳板。

    故而,前汉出于抵御的战略目的,汉孝武帝在此地设置居延属国,但也仅有一个居延县与居延塞长城。

    仅作为一个防御前哨,并没有进行大规模的徙民屯田实边。

    沿绵至今,居延属国虽然改置为西海郡,但民寡而物产不丰无法供应太多驻军,且是多为游牧部落栖居的属性并没有改变。如今大汉若想守御西海郡不失,唯有将张掖郡所有出产皆转运过去。

    再者,前汉修筑关塞长城之时,并没有将居延泽庇护在后方。

    源于居延泽分为东西两泽,西泽(蒙古语称为‘嘎顺诺尔’,意思为苦海)之水苦涩不可饮;而东泽(蒙古语称为‘苏泊诺尔’,意思为母鹿湖)之水则是鱼鸟肥美,实乃畜牧的良选之地。

    魏国不管是令鲜卑还是匈奴迁徙来西海郡,皆能占据居延东泽为牧地,成为困守居延城塞的后方。且不管是鲜卑还是匈奴,只要能将西海郡攻下,那么,依着他们擅长迁徙而战的习俗,酒泉与敦煌两郡将永无宁日。

    大汉朝廷赖以安抚益州豪族的丝路贸易,亦将迎来频频被劫掠的困境。

    毕竟,彼等从八百(汉)里外出兵来劫掠,哪怕大汉在各地皆设有烽燧警戒,亦难以护往来商队的周全。

    如此显而易见的战略意义,汉魏双方都了然于胸。

    此时,被丞相授予督守御凉州之权的魏延,尚且在金城令居县与州泰部一同训练收编着魏降卒,在职的马岱与姜维便当仁不让的先做绸缪。

    二人商议了一番后,便以马岱驱本部西凉铁骑往酒泉郡的会水县驻扎,督促郡兵顺流转运物资之余,亦做好驰援西海郡的准备。而姜维则是驻守在武威郡姑臧县,防备魏国从鸣沙山进入河西之余,顺势监视着休屠泽的实况。

    如此分责的缘由,乃是对比护羌营的骑卒而言,若要驰援孤悬约莫八百(汉)里之外的西海郡,擅长千里奔袭而战的西凉铁骑更合适。

    亦是说,即将开启的河西之战,大汉所处于的劣势十分显著。

    依着祁连山脉而设的河西各郡地形太狭长了,驰援唯有依靠骑兵,但大汉的骑卒太少而裹挟着匈奴与鲜卑的魏国骑卒太多,大汉很有可能会陷入疲于奔命中。

    甚至会被设伏围杀!

    譬如,当魏国将西海郡围而不攻,诱马岱部前来救援。以数百里的地势,他们有充足的时间调遣兵力先将西凉铁骑围歼。

    抑或者是魏国在攻打西海郡之时,可别遣两部千骑入冥泽周边与酒泉盐池扰而不攻,令马岱部陷入驰援何处的进退两难。

    化解此困境的,大汉唯有扩招骑卒。

    事实上,马岱与姜维已然得丞相首肯在扩招了。

    先前的复凉州之战,他们二人督领的骑卒战损伤退共计一千三百余骑,此番扩招也仅是补全先前的建制。

    倒不是没有更多的合适兵源。

    令居之战中河西联军有约莫五千骑卒,被断绝归路后投诚于大汉。

    出身河西的他们皆果敢且精于骑射,只需稍加演武便可成为合格的骑卒;且此番乃是护乡梓之战,无有临阵倒戈或不愿死力而战之忧。

    但大汉却不能尽将他们收编。

    很无奈的缘由。

    如今的大汉朝廷委实养不起那么多的骑卒。

    巴蜀之地的物力已然濒临枯竭,短时日内无有粮秣再支援战事;屯田数年的汉中郡与陇右仅能堪堪供应当地的驻军;而河西走廊各郡县属百废待兴中,屯田的出产对比当地驻军尚且入不敷出,以至现今与孙吴战马贸易陆陆续续转运而来的粮秣,皆用于供应河西走廊驻军与作为战略储备了。

    毕竟,孰人胆敢断定,河西之战会持续多久呢?

    况且蜀道难并非虚言。

    从数千里之外江东转运而来,这些粮秣至河西走廊后,如若能剩存一半便是万幸!

    此情此景下,丞相焉敢允他们扩招更多骑卒!

    抑或者说,套在大汉身上的无形枷锁——地小民寡且军辎用度不足,在收复丰饶的八百里秦川之前,便不可能会消失。

    唉.......

    此乃时也!亦命也!

    备受丞相器异的姜维,对朝廷的困境了然于胸。

    是故,他细细询问张特事情始末罢,便做出了看似让众多斥候去送死的、有悖于军争常理的调度。为了在即将开启的战事中,大汉能少受些攻伐、减少些人力与粮秣辎重的损耗,他要提前给来犯的魏国内部种下一颗猜忌的种子。

    即使,想要达成这个目的,先要付出不少麾下士卒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时光匆匆,弹指而逝。

    入汉后历经数年的征伐,他看待问题的角度已然不是一名将率了。

    而是被丞相期待着有朝一日能成长为督战一方的节帅,再怎么不济,也要能如魏延般可督领数部为大军前驱。

    他正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着。

    身为督率,只在乎军战大局的利弊,绝不会为少数人心软。

    谷lt/spangt  若为救一人而死十人,他绝不会去救;但若死一人可免十人战死,他便计不旋踵。

    故而,当张特委婉谏言再遣斥候不可取之时,他仅是音容淡淡的挥了挥手,“我意已决,子产且去歇下吧。”

    不做解释,亦无需解释。

    也对!

    但有远志,自当素履以往,何须言明与他人!

    ......................................

    五日后,乌鞘岭东段荒谷。

    四队魏国斥候约莫两百余骑来回穿梭在其中,如若靠近了看,便会发现人人眼眸中皆带着一缕急切与期盼。

    他们迫不及待的等着汉军斥候出现。

    魏国对斩杀斥候之功的赏赐亦然很可观,且他们这几日都有斩获。

    不知何由,汉军近日频频遣斥候入此地刺探,被他们以众击寡杀了不少后,仍旧是以二十人为一队前来。更令人诧异的是,汉军斥候竟一直刺探同一地点。

    此怪异之事他们归去上禀后,主官后将军费曜亦不知其然,仅是叮嘱他们小心戒备。

    不过,他们亦不在乎汉军此举背后的缘由。

    他们乃斥候而非将率,在乎的乃是斩获所得的赏赐。

    所以,负责巡视这一带的四队斥候,在草草巡视一番其他地方后,皆不约而同来此地守候汉军斥候出现。

    唾手可得的军功嘛,孰人能错过呢?

    事实上,他们亦没有白等。

    当晌午才刚过一刻,他们的眼眸中便出现了三队汉军斥候的身影。

    大喜过望的他们,仍旧采取着先前包抄张特时的战术,犹如结伴围猎野生黄羊群般,开始策马追逐以弩箭收获战功。而那三队汉军斥候亦如往日般,一边不停的向苍穹仰射鸣镝示警,一边返身而逃。

    与前几日一般,近日亦追逐了约莫七十余里。

    在战马马力差不多耗尽之时,魏国斥候也获得斩获十余级的功绩。

    以斩获敌军斥候一级可获记军功与额外三千钱的丰厚赏赐,今日所得足以令他们满意而归了。

    但就当他们正想拨转马头返归时,前方被追得仓皇的汉军斥候,不知何由竟也调转了战马,摆出了意图冲阵厮杀的阵型。

    乃斥候长恼羞成怒,故而率麾下欲来死战邪?

    有些魏国斥候,尤其是鲜卑与匈奴骑卒,皆面露喜色操刀持矛准备与战。

    但也有一些心思活络之人,心中已然隐隐有些不安:逆蜀此些斥候近日频频送死,该不会是诱敌的吧?

    带着如此心思,他们面带忧色的开始东张西望。

    是故,他们也隐约听到了,有一阵闷雷声从北边茫茫的大漠传来;亦看见了,五里外原本空无一物的沙丘后猛然冒出来一杆绣斗大“汉”字的旌旗。旌旗的背后,一支约莫八百余人的骑兵犹如饱饮长风的箭矢,以势不可挡之威席卷而来!

    “敌袭~~~~”

    “有伏兵!速走!”

    ...............

    各种凄厉的吼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在魏军斥候阵内连绵起伏。

    亦然,皆返身而逃,死命催促着战马疾奔,想逃离从猎人转变为猎物的命运。

    但刚刚才历经急速追逐的战马,马力还剩下多少呢?面对汉军骑兵以逸待劳的诱敌深入,他们又如何能脱险呢?

    五里的距离,对于极度驰骋的战马而言,不过须臾之间。

    领着骑卒而来的姜维,亲自举着旌旗纵马在前,双目如鹰隼般投向正在仓皇东逃的两百余骑魏国斥候。待看到他们乱作一团,已然没有任何队形可言时,便侧头下令,“吹牛角!”

    旁边的亲兵不敢怠慢,快速将将背上巨大的牛角放在嘴上。

    “呜~~~~呜~~~~~”

    低沉而哀怨的牛角号,响彻了战场。

    只见原本一字长龙而来的汉骑,陡然从中间裂开,化作两只长蛇一左一右往魏国斥候包抄而去,仅仅追击了一刻钟便近了身。

    “杀!”

    蹄声急促,长矛突刺,刀光匹练!

    而赤色的大汉旌旗,依然如离弦的箭矢,贴着军心大乱的魏军斥候两侧而过,抽丝剥茧般一层层收割的性命。

    一时之间头颅飞纷,鲜血飞扬!

    在战马嘶鸣和受创者哀嚎中,还迸发了响彻荒谷的宣言。

    “大汉!”

    “威武!”

    仅是一轮的擦身而过,跌落马背的魏军斥候便有四五十骑。

    且左右两支汉骑依着充沛的马力,皆冲过了他们的前头,断绝了他们想逃归的希望。

    是故,当“降者免死”之声从汉军口中发出时,除了个别依旧驰骋而被杀的倔种之外,他们皆勒紧缰绳止住战马,弃械下马伏地请降。

    随后,汉军将他们依着汉家子与匈奴分开押归去。

    至于鲜卑俘虏,姜维则是下令将战马与军械皆归还,然后好言安抚一番,放了......

    如此行事,随来伏击的张特很不解。

    躲入乌鞘岭山石逃过一劫的十余魏国斥候,同样心有不解。

    在先前追逐汉军斥候时,他们因为下马取被射杀的汉卒作战功凭证,故而也幸免了被伏击。

    -

    注1:疏勒河西端从昌马峡谷流出时,先是渗透到砾石密布的戈壁滩下形成无数条暗流,在戈壁地下穿行四五十公里后再冒出地表,汇集成疏勒河下游河道。此种现象被称之为“潜行”,古人因此命名为冥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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