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维翰所言,诸藩大军集结,不日即到荆州之事,并非信口雌黄。

    此来江陵,成行之前,李从璟的确有过用外交手腕解决荆南的打算:破其外援,除其臂助,而后威服荆南。然如此行事,缺陷颇多,不可预料与不可控制的因素太多,只可尝试,不可孤注一掷。故而李从璟此行真正依仗的力量,仍是各镇大军——在他离开洛阳时,各种号令即已下达。

    李从璟亲至江陵,便有吸引高季兴注意力,为各镇大军完成集结、布置打掩护、争取时间之意。届时,一切准备就绪,李从璟与各镇大军里应外合,江陵旦夕可定,饶是吴国想插手,也来不及动作。

    如此虽调用兵马,未大动干戈,本是妙计,也适合大唐眼下境遇。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李从璟意欲瞒天过海,高季兴也在暗度陈仓,吴国更是双管齐下,各方皆非易与之辈,无不未雨绸缪,几番明争暗斗,江陵局势已是一日千里。

    宋齐丘所言不差,李从璟虽将高季兴擒下,暂时却还真就不能杀他。牌只有在手里时才叫牌,打出去了就什么都不是了,挟持高季兴,为的就是以此威逼荆南投降,真要杀了,不过多了一具无用尸体而已。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高季兴不会不明白,所以自被擒后,虽然有颓然之态,未露绝望之色。眼下他还有利用价值,自然性命无虞,但一旦荆南平定,他的死期也就到了,这个理高季兴也明白。

    宋齐丘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一番话下来,会使高季兴的期望值发生改变。

    原本,江陵之局是成王败寇,愿赌服输,高季兴能求活命已是幸运,但现在,他却可能再生一搏之念。也就是说,他要为自己争取更多利益,比如说,让出夔、归、峡三州给朝廷,以此换取他仍在荆州为节度使。

    这也是宋齐丘发起论战的用意。

    只要荆州仍属高季兴,吴国便还有图谋的可能!

    宋齐丘在提醒高季兴,他虽已身陷囹囵,并非全无筹码。既有筹码,便能交易,既是交易,便可谈条件。李从璟虽先胜一手,并未掌控全局,既不曾掌控全局,便会有变故,既存变故,便有利益取舍。

    吴国水师,江陵兵马,梁震、高从诲往下行动,皆是高季兴的依仗。

    谁能真正掌控江陵,谁能彻底掌控荆州,眼下犹未可知。

    李从璟看着桑维翰与宋齐丘争论,又瞥了气定神闲的徐知诰一眼,忽而眼露笑意。

    诚然,荆南之争,还未落下帷幕,他调度的大军一日不攻破江陵,便还有无数可能,各方诸侯便还能大显身手。

    哪怕是高季兴没戏了,可这不代表荆南也没戏了,徐知诰、宋齐丘暂时没辙了,也不表示吴国便不能继续行动。

    形势仍然不容乐观,一切尚待争夺。

    李从璟站起身,举杯示意徐知诰、宋齐丘,又示意满座众人皆举杯。秦王敬酒,众人自然没有不应之理,桑维翰与宋齐丘的辩论已近尾声,便罢了唇枪舌剑,徐知诰、高季兴、莫离等人也都起身。

    营外两军对峙,剑拔弩张,帐内诸人把酒论道,虽不是你亲我爱,也算气氛融洽,天已破晓,晨光打进帐内,渐显明亮。在场众人,无不是当世人物、一时之选,此时起身而立,各有风采,或卓尔不群,或锋芒毕露,或从容镇定,或风流不羁。

    李从璟举杯笑而谓诸人道:“当年我朝攻伐朱梁,孤与王彦章战于中州,决战前夕,王彦章也曾与孤在阵前置案,对饮三碗,纵论天下。彼时王彦章谓孤曰,大争之世,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奋躯而起,豹死留皮,人死留名!”

    “自古以来,顺势者得天下,而天下又皆为逆势者所破,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历史如川,奔流不息,志士如斗,奋发不止。而今,孤与诸位争于荆南,相斗相杀,不死不休,岂因私仇邪?非也,此乃国家之争。大丈夫为皇图霸业而抛头颅、洒热血,何其壮哉,纵然尸骨无存,也无遗憾!”

    “诸位,王权争霸的路上,若无对手,岂不寂寞?若无玄机,岂不无趣?孤立于当世,能与诸位共谋天下,幸甚!诸位,且满饮此杯,往下相争,但凭手段,谁也不必留情!”

    众人闻言,反应各有不同,却皆赞一声“壮哉”,尽饮杯中酒。

    宴席散去,众人各回各帐歇息,昨日夜里诸人无不经历波折,精力难免消耗甚大。高季兴、徐知诰等人虽是俘虏,李从璟在遣人对其严密监视的同时,并未限制其有限的人生自由,所给帐篷也都还算宽敞。

    徐知诰洗了把脸,就准备安歇,如今身在军营中,他也无事可做,还不如先休养精神。宋齐丘捯饬完床被,在榻边坐了下来,忍不住哂笑一声,“秦王姿态倒是做的足,这被褥竟都是新的。”

    徐知诰正准备和衣而卧,闻言轻笑道:“秦王不愿枉做小人,是胸怀宽广,他若真在此等小节上羞辱我等,才是落了下乘。子嵩受了人家好处,如何还不领情了?”

    宋齐丘冷哼一声,“李从璟此人,状似爽快豪放,实则心思深沉,一举一动皆不可不防。他先前在席上一番言论,看似慷慨激昂,是在抒发胸臆,实则是为涨自家气势,灭他人威风,有攻心之效。如此算计,让人不寒而栗!”

    “子嵩向来心坚如山,莫非也被撼动了?”徐知诰打趣道。

    宋齐丘唉声叹息,“正伦何必取笑于我?”随即正色道:“你我素知李从璟不可小觑,只是不曾想,此人竟如此难以对付。今日堂上,他稳如泰山,锋芒内敛,举止有度,此番连你我也被俘,而其面无骄色;更为难得的是,我与那录事参军论战时,无论如何出言试探,而不见其神色稍变!城府深厚到了这番地步,岂不可怕?”

    “秦王是否可怕,可另当别论,子嵩你若再这般心神不宁,便真落了下乘了。”徐知诰语调平淡,“武昌节度使将至江陵,此间之事不日便会有定论。你我身在重围,什么也做不得,多想无益,还是好生睡一觉来得实在。”

    说罢,果真倒头就睡。

    宋齐丘为之语塞,见徐知诰心宽到了这种地步,也无可奈何,只能在心里猜想,李从璟此时是否也在安睡。

    李从璟自然没有安睡,他在跟莫离、桑维翰议事。

    这倒不是李从璟心焦,形势虽然扑所迷离,却还不至于让他坐立不安,乱了分寸。之所以不休息,除却确有要事,也是因为他多年征战,身强体健,三两日不眠不休早就习以为常,真算不得什么事。

    “按理说,若是昨夜攻势顺利,长林已被攻克,此时林英的捷报该到了。”桑维翰神情肃穆,众人讨论的,正是各路大军的进展。

    先前与宋齐丘论战时,桑维翰曾言威胜节度使、山南东道节度使、安远节度使皆以发兵,实则不过夸大威吓之言,受命出兵的节度使,只有山南东道节度使刘训。

    李从璟的布置,由东而西,首先是马怀远袭夺石首,阻截吴国水师;再是刘训自襄州发兵,以林英为开路先锋,直入荆州,奔江陵,为主力;三是郭威自房州发兵,进攻夔州,再顺流而下,占归、峡,入荆州,走原本西方邺走的路。

    这三路大军,马怀远关门,郭威打狗,真正定大局的,还是以林英为先锋的刘训所部。在原本计划中,若林英昨日攻下长林,刘训自襄州出军,一路基本畅通无阻,十日之内,便能兵临江陵城下。

    以如今形势而言,吴国水师但凡不是太多,马怀远以三千兵将若攻下石首,要死守十日,问题该不是很大——时日再多,或是吴国水师势大,就不可预知了。

    刘训虽无显著才能,但如今并不需要他主持战局,只需听从李从璟调遣即可,加之路途已为李从璟摸清,进军难度不大。

    一言以蔽之,李从璟要在军事上破江陵,林英、刘训的行动是关键,其部行动迅捷,则形势大好,若不如此,则荆南局势不妙。

    “捷报未至,只能说明林英所部进展不利。”莫离开口说道。

    “突袭而至,又有军情处在城内接应,林英竟不能克城?”桑维翰对军事知之不深,故而惊异。他方才与宋齐丘论战,打了个平手,未能将对方战胜,很是耿耿于怀,此时脸色有些不好看。

    “林英毕竟只有五百之众,情况稍不如愿,便会有无数可能。”莫离说道,向李从璟建议:“得令军情处去查看情况。”

    君子都一方面要与江陵军对峙,一方面远近江陵军监视、防备甚密,脱不得身,只有军情处能穿越江陵军的封锁线。

    李从璟点点头,表示同意。

    “司马代殿下领秦王府官吏,在各地巡查春耕之事,刚接到信报,眼下正好到了襄州,是否召其前来相助?”桃夭夭进来领命时,如是对李从璟说道。她口中的司马,即是王朴。

    李从璟摇头道:“不可,春耕亦是大事。”

    几人议事半日,正待散去时,高季兴求见。

    高季兴是来谈条件的,他道:“倘使荆南军撤出夔、归两州,小王也不再望其归入荆南,殿下能否自江陵撤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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