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秋天最后一个节气,天越发凉了。

    从厢房走到门口,迎面扑来的冷风让人瞬时得了清醒。

    “阿嚏!”

    顾七揉揉发凉鼻尖,裹紧了身上的湛蓝鹤氅,四顾环望。

    青灰的天,蒙上一层白雾。

    放眼望去,整个国都仙气缭绕,连近处的山都变得朦胧。

    门前停着一驾双头马车,杉木车篷上,好似精雕着什么图样。篷的四角,微微前伸向上勾起,前面两处,挂着小小的琉璃灯。

    “裴兄弟,一路平安。”

    顾七回眸,露出盈盈浅笑,见赵德勋手捧着赭色镶金的包袱,疑惑道:“这是什么?”

    “殿下让我给你的。”赵德勋将包袱塞到顾七怀里,又附到跟前压低了声音,“他特意叮嘱,包袱不可离身,想来是很重要的东西。”

    重要的东西?

    怎没听他提起过。

    轻抖两番,似有三五个小瓷瓶,发出咣啷啷响。顾七垂下头,又细细摸了起来,里面好似还有个小包裹。

    罢了,且上车再看吧。

    “裴大人,一路顺风。”一旁的赵子英连打了两个哈欠,朝身侧微微抬手,跟着的丫鬟便凑上前,将沉沉食盒递给秋桑。

    顾七欠身浅行一礼,随后昂头朝赵德勋道:“殿下那边,就辛苦你照顾了。”

    “放心,咱们荼州见。”

    车夫挥起鞭子,两匹骏马甩甩头,踏踏前行。

    清晨露水重,淋湿了地面,沿街的铺子尚未开门,冷冷清清。

    城门口,笔直站着一个少年,着一身淡灰色粗布衣裳,外面套着兔绒坎肩,头发随意用木簪别起,丝丝缕缕的碎发未被拢住,轻飘飘搭落在脖颈上。

    澄澄虎目平视前方,不苟言笑。皲裂的手紧攥着缰绳,一匹棕色瘦马睁着铜铃大眼,在少年身侧昂首挺立。

    这便是当街揽马的小将,苏铠。

    听到清脆的马蹄声,他微微侧头,恰迎上掀帘外看的顾七。

    姣好面容透着些许病态,幽深的眸子犹如平静湖水,未见波澜,自然生成清冷之感。

    他看呆了眼。

    夜晚休息时,也曾窝在营帐中,听他们谈论女子。探讨最多的,便是锦香阁的花魁,那是国都数一数二的美人。

    风尘女子,即便再高傲,也与大家闺秀不同,终究是要在各色人前露脸的,自然也会让他们生起无望肖想。

    酒足饭饱闲来无事,总会有几个窝在被子里,口中念着“凤楚纤”,暗暗发泄浓浓欲望。

    自己虽不曾见过,却也在众人口中的描述里,大体有了形象。纵是那般好看的女子,亦抵不过眼前这人的万一。

    若凤楚纤是骄阳似火的妖艳,裴启桓便是凛冬凝结的飘雪。一个滚落红尘,一个不染世俗。

    他摇了摇头。

    真是大不敬。

    怎能将蒸蒸日上的好男儿,与风尘女子相比?

    马车缓缓驶到跟前,他凝着眉目,抱拳行礼:“裴大人。”

    她略略打量,对少年越发欣赏。

    想来是知道出远门,才刻意挑了身好点的衣裳。纵过得如此困窘,也不愿将宁折不弯的性子磨得圆滑些,澄澈的眼睛里容不下脏污,像极了野山里扎根出来的青松,不惧权势,不畏世俗。

    顾七唇角微扬,露出淡淡笑容:“有劳英雄,一路护送。”

    马车吱呀前行,苏铠快速翻身上马,紧紧跟随。

    丫鬟秋桑探着脖子朝外望了又望,却只能看到苏铠飘起的衣角。她放下帘,担忧道:“大人,他能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顾七闭着眼,在角落里静坐,听到秋桑的话,缓缓开口道,“这种人,给他一个机会,便是前途无量。”

    “路途遥远,万一遇到点事情……”

    秋桑抬眼,见顾七冷了脸,慌忙将后半句咽了回去。心里暗暗叫悔,那可是他看中的人,再这么说下去,岂不是打他的脸。

    明媚的太阳从身后升起,薄雾消散,青灰的天在阳光照射下,越发清明。出城百余里,尚能碰到零星几个砍柴的樵夫,背着柳筐说说笑笑。

    再往前,行人越发稀少。

    临近晌午,择了一处避风的地方小憩。

    秋桑从车尾的箱子中翻出一块浅粉色的绒布,扑在野草上,又将食盒拎了下来,准备伺候顾七吃饭。

    车夫紧了紧身上破袄,从怀里掏出一个粗面饼子,缩靠在车棚处大口啃着。

    苏铠将马牵进野林,待将马儿拴在一处草多的地方,方阔步返回。

    顾七张了张口,刚想着叫他过来,却见他一屁股坐在对面,掏出碎布拼凑而成的帕子,从帕子里小心托出一块焦黄的锅巴,就着冷风嚼了不过两三下,迅速咽入肚中。

    “大人。”秋桑将筷子擦了又擦,递送到顾七跟前,见她望着苏铠出神,又轻轻唤了一声,“大人,吃点东西吧。”

    她眨眨眼,接过筷子垂头扫了一眼,抿嘴浅笑。

    赵德勋也是实在,食盒里严严实实摞了七八个碟子,荤素搭配着,食盒最底浅浅一层,隔了板子,里面放着一小碟精致糕点。

    “你看看……”抬起头来,才发现秋桑坐到了远处,背对着自己。她面露疑惑,敲了敲碗碟,“秋桑,怎不过来吃饭?”

    那身子一颤,随后缓缓转了过来。

    只见秋桑拿着馒头,低垂着眉眼,臊道:“大人身份尊贵,我们是不能同大人一起吃的。更何况食盒里这点子东西,远不够大家分的。大人还是……还是不要管我们,自己吃罢。”

    顾七呆住。

    森严的门阀制度,俨然将人们强分了三六九等。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完全桎梏了思想,连打破边界的勇气都没有。

    即便是寒门出身的裴启恒,在秋桑眼里,身份也是高出一截的。更何况如今的裴启桓,已平步青云,成了户部侍郎,何等的体面尊贵。

    她垂头苦笑。

    自己终究不是裴启桓。

    众人眼中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不过是云国暗棋,本质上,也就是个奴,同秋桑又有何不同?

    顾七暗暗咽了口气。

    终究,自己对奴这个身份,是介意的。

    原来并未肖想过什么,只要能陪在韩子征身边,什么身份都无所谓。

    可不知何时,不甘的种子埋进心里,一点点被欲望沃着,竟犹如野草疯长,激得自己猛然发狂。

    难道自己,注定要卑微到尘埃里,一辈子昂不起头吗?

    不!凭什么!

    她瞪着眼,猛然起身,将食盒里的东西悉数倒在了野地里!

    “大人,您这是……”秋桑一慌,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忙扑过来跪下。

    远处苏铠也被吓了一跳,收好帕子便急急跑了过来。

    半晌,见她深吸口气,冷静下来后粲然一笑:“车后面有些干粮,拿出来比较费事。你们谁身上还有吃的,能不能分我一点?”

    苏铠站在原地,呆呆望着她。攀在脸上的恼怒已悉数消散,转接换了一副笑脸。和煦阳光打在脸上,连带的整个人亲近几分。

    可不得不承认,此时的她,更让人心生敬仰。那眸中的盈盈笑意,融化了心中屏障,更让自己的胸口,涌动出无尽暖意。

    “怎么,不愿意?”顾七半挑着眉,大方朝他伸了伸手,“你定是藏了什么好吃的东西,我都看见了!”

    他迅速垂下头来,不安地撮着自己的衣角:“大人误会了,那不是什么好吃的。”

    她瘪了瘪嘴,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虽馋得流口水,却并不后悔扔了菜肴。

    拉拢人心的第一步,是要掏出自己的真心。只有自己主动去打破隔阂,才能让他们更加死心塌地。

    顾七微微眯眼,正不知如何开口,旁边的秋桑便小心递过来一个馒头。她转过头,笑着捏了捏秋桑的脸,掰开半个馒头递给苏铠:“我同你换。”

    苏铠不解其意,但见顾七坚持,只好扭捏着掏出锅巴。

    悄抬眼,见她大方接过,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好似太干,咽下去的时候面露痛苦。苏铠一慌,赶紧将身上挂着的水囊递了过去。

    忽想起不妥,准备撤回手来,她却一把抓住,急急喝了两三口,才将食物顺了下去。

    “谢谢你。”顾七将水囊还回,凝视着眼前的少年,“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不必忌讳身份有别。”

    朋友?

    自己一个籍籍无名的兵鲁子,何德何能,同皇帝跟前的红人做朋友?

    苏铠攥着水囊,澄澈的一双眼,透着无尽迷茫。

    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又朝着幽深的瞳孔望去。

    那眼睛里,装着自己的模样,没有斜视,不含鄙夷,只透着无比坚定和认真。

    在营中,从未有人在意过自己。

    更没有所谓的,朋友。

    仗着自己又臭又硬的脾气,没挨欺负已是万幸。

    如今却有人,如此认真地说,要同自己做朋友!

    澄澈的双眼泛起点点泪花,他攥了攥拳,却压不住心中激动,暗暗想着,日后自己定要闯出一片天地,以护他周全。

    想到这,干脆双手抱拳,朝着顾七正经行了一礼。

    奈何嘴笨得厉害,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眼下的心意,只得沉沉说了一声:“谢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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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辅大人是朵黑莲花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本书只为原作者何必猜想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149章 远赴荼州路,借势拢人心-穿书反派大佬的童养妻,宰辅大人是朵黑莲花,一本书并收藏宰辅大人是朵黑莲花最新章节 伏天记一本书最新章节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