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天便亮得越来越早。

    刚到卯时,便能够远远听到鸡鸣。

    西街是整个国都,最繁华的地段。尚飨居设在主街,迎五湖四海的食,天蒙蒙亮,便能够听到里面剁菜声。

    “吱呀”一声,尚飨居的后门被人推开。

    那人拎着泔水桶,瞥见前面有人,头也不抬地道了一声:“让让!”

    顾七快速后撤两步,脊背紧贴在阴冷的墙壁上。

    “哗啦”,温热的泔水泼到地面,融化了地上薄冰,一股难闻的尿味扑鼻而来。

    顾七抬手掩住鼻,眉头深深皱起。

    这窄巷,泥泞不堪,几乎没有下脚之地。

    达官贵人,从不会走这后巷,就连普通人家,也会绕路而行。

    只因这窄巷北面,是下九流的场子。一排排的矮土房,被前面高屋遮挡,几乎见不到什么光。

    掩鼻环顾,见远处一人,走到墙根解腰带。

    她慌忙转身,隐隐听到对话:“又他妈在这尿,小心蚂蚁成了精,半夜来找你!”

    “你懂什么,老子这童子尿,正好助它得道成仙!”

    “行了,赶紧走吧!”

    顾七扫了一眼,见三五成群的脚夫,穿着或灰或黑的破袄,将小毡帽待在头上,趿着鞋不紧不慢走了过来。

    “这两天真他妈邪了,”先前在墙根撒尿的男人,擦了把鼻涕道,“大半夜狗叫,吵得人睡不着!”

    “昨个儿傻旺还说,”旁边的人缩着脖子搭腔,“他打更的时候听见城防的兵,说城郊荒地,一到夜半三更就聚满了野狗。”

    “嚯,听着就瘆人!”那男人嘴上虽如此说,眼中却透着好奇,“抽空再从傻旺那打听打听!”

    顾七皱着眉,还未细细琢磨,几个人便走到跟前。

    “嗬——啐!”

    一口浓痰正啐在自己脚边,她怒瞪一眼,见那男人打量正着自己,又赶紧将脸转了过去。

    几个人走远,听到男人小声说着:“那人穿得可真讲究,一看就有钱。”

    “拉倒吧,有钱人谁在这窝着!”旁边的人裹了裹身上的袄,喊一声,“快走吧,迟了要扣工钱!”

    顾七挪了两步,朝眼前的小院望了望。

    “知道了,师兄。”

    稚嫩的声音从院子里传出,随后见一个六七岁的男孩,不紧不慢走来。

    他穿着一个蓝布袄,头顶光秃,只脑后蓄着一个细长的小辫子。站在对面,贴墙站立,毫不在意陌生目光,昂着头练嗓子。

    顾七双手交叠,微眯的眼睛直直盯着他。

    不一会儿,院子里走出来个女人,目测三十来岁,穿着花蓝的小袄,裹着同样蓝色的方巾。

    目光稍移,落到那挎着的小篮子上,里面是一些半成绣品。

    这女人见到顾七,稍稍一愣,随后拽着方巾掩住脸,又朝墙根站立的孩童叮嘱两番,快步走远。

    顾七望着那匆匆背影,若有所思。

    恰好秋桑抱着衣服走到巷口,见到她高喊:“大……”

    她皱着眉,快速抬手断了话,余光瞥向对面的孩童。

    洪亮的声音未断,一张小脸严肃认真,澄澄眼睛里不见好奇,只专注做着自己的事情。

    顾七浅笑一声,走上前接过秋桑手中的衣裳,掩住胳膊上的伤口。随后大摇大摆进了尚飨居,在二楼雅间换好衣服后,又跑到一楼要了壶清茶。

    “大人,不回去吗?”秋桑在一旁坐着,面露担忧。

    她并不着急,端着茶盏吹了吹热气:“且等等。”

    一盏茶的工夫,便有官兵踏踏前来,小二吓得不知所措,忙唤来掌柜的应付。

    持刀的官兵站在门口,面容严肃:“昨夜守备府进了刺,可有人听到过动静?”

    “官爷,咱这店子时一过,便关门了,着实没听到什么。”

    “嗯,跟你这店里的人说一声,”那官兵朝店里环视一圈,厉声道,“昨夜丑时到寅时,若有人听到了什么动静,要立即上报。”

    直听到掌柜一声“官爷慢走”,顾七放下茶盏,扔了几两碎银,走出了尚飨居。

    昨夜遇到苏铠,本以为自己在劫难逃。

    谁知他并不追问,反而帮自己掩去痕迹,并依着吩咐将消息散播出来。

    不到半天的时间,刺夜闯守备府的消息,就传遍了国都。谁也不知这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不知在这守备府里,做了些什么。

    一大早,便有人将书信送出,若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想来五六日的工夫,柳纪纲就会收到消息。

    赵家和柳家,皆为元哲马首是瞻。

    听到苏铠上报刺一事后,赵煜便第一时间奔向柳府,细细寻了大半日的蛛丝马迹,满头雾水一无所获,只得加派人手将这柳府围得严实。

    “听说这刺只进了书房,还触碰机关受了伤,”赵德勋坐在床头,寝衣外搭盖着锦被,凝重道:“一队人马,眼睁睁看着刺消失得无影无踪,未免太废物了!”

    “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顾七坐在床边矮凳上,捧着热盏,故作担忧,“刺能在守备府来去自如,定是有本事的,我现在更担心柳家夫人和小姐。毕竟没有什么东西,比家人的安危更重要。”

    他恍然大悟,猛地站起身来:“我得去跟父亲说一说,将她们接到府上来!”

    当天下午,赵夫人携赵子英亲去柳府探望,将柳家母女接到府上暂住。

    如此一来,便有了亲近的机会。

    家宴上,顾七谈吐不凡,对刺一事分析得头头是道,登时吸引了柳夫人的注意。

    自己对裴启桓的印象,始终停留在初到国都的接风宴上。同哲王和戎狄相比,裴启桓身量较小,面色苍白,这种不足之症,消磨了男儿该有的阳刚气,故有些看不上他。

    随后一段时间,断断续续听到他的传言,有说他断袖之癖的,有说他荒淫无度的,有人说他身怀大才,也有人说他投机钻营,真真假假难以辨清。

    随后裴启桓回都,从翰林学士直升到户部侍郎,前程似锦。

    连自己的夫君,也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也有将女儿许配之意。自己却始终觉得,裴启桓深不可测,湘凝这般单纯的性子,只怕将来受委屈。

    如今一见,此人并非如传闻那般心机深沉,反而有几分清风傲骨的味道。

    柳夫人微微侧头,悄看向身边的柳湘凝。

    果不其然,这女儿正睁着大眼,直愣愣望着侃侃而谈的裴启桓,时不时露出娇羞和痴笑。

    她不由得叹了口气,裴启桓天生弱症,这样的身子骨,若捱不过四十,岂不是白白耽误了湘凝!

    “娘,可以吗?”

    柳夫人回过神来,见女儿笑得眉眼弯弯,登时急得站起身来:“不可以!”

    席面上的人被吓了一跳,场面顿时尴尬起来。

    赵子英啃着鸡腿,含混不清道:“柳婶婶,我们几个不过是去城郊玩一会儿,您怎么这么大反应?”

    “娘……”柳湘凝站起身来,还以为母亲被刺一事吓破了胆,忙揽住肩膀安慰道,“不必担心,事情已经过去了。”

    “婶婶放心,有我在,绝对不会有危险!”赵德勋接过话茬,憨笑道:“湘凝和李家小姐素来交好,不如明个喊上她,也好有个伴儿。”

    一旁端坐的赵夫人,当即瞪了他一眼,吓得他不再说话,猛扒了两口饭。

    自家孩子的心思,做母亲的最为了解。

    这哪里是为了给柳湘凝找伴儿,分明是这傻儿子想见心上人。

    先前夫妇俩也曾亲自到通判府上,委婉提了提,可李佑以女儿尚且年幼为由,毫不留情地推拒了,下了自己好大脸面。

    这之后,便再也没提过两家的婚事,却也并不阻拦孩子们的交往。

    一来李穆禾性情温良,又与赵德勋情投意合,实属难得;二来则是为了怄气,李佑这般不给面子,自己便偏要放纵孩子们去交往,让他家女儿去亲自求他,届时岂有不依?

    “李穆禾那孩子,同湘凝最是谈得来,”赵夫人挂起浅浅笑容,拉着柳夫人坐下,“更何况还有德勋跟着,断不会有事。”

    柳夫人自知失态,无奈地叹了口气:“既如此,便去吧。只是注意分寸,不要给人家添麻烦。”

    这其中,“注意分寸”几个字,说得重了些。

    柳湘凝红了脸,眼中顿时盈出泪花来,垂着头喃喃说着:“女儿知道。”

    顾七静静看着,不由得暗暗惋惜。

    同是闺阁女,赵子英和宋清瑶,便更自由些,说话做事,不需要考虑许多。

    柳湘凝和李穆禾,则是家教森严,条框规矩甚多,做起事来束手束脚。

    可细细想来,自己也曾在宋府,见过柳湘凝开怀大笑,那天真烂漫,丝毫不比宋清瑶少。

    不论哪种家庭出来的孩子,都自有父母庇护,那心底,始终留着一片纯真。

    她嗤笑一声。

    自己在做什么?

    心疼柳湘凝挨训?还是可怜她有个严厉的父母?

    分明,这些东西是自己求都求不来的!

    明明自己也有父母亲,也是个有人疼爱的孩子……

    偏偏这一切,毁在了这群人的手上!

    顾七红着眼,攥得酒盏越来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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