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天气渐渐变得寒冷,  但袁术在寿春的宅邸修建得极尽奢华。

    火炭将四面墙都烤得暖烘烘的,地上又铺了厚厚的毛毯,香炉中冉冉飘出清甜馥郁的香气,  甚至案几上还放了一盆只有春天才能见到的浆果。

    但这一切都不能取悦到袁术,在收到五雷贤师的书信后,  这个不足四旬的男人焦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到片刻,  他便下定了决心。

    “将伯符唤来,”他说,  “我有要事寻他!”

    一旁屏气凝神的谋士再也不能保持缄默了,他忙忙地伸出手,  想要阻止自家主公。

    “主公不可!那人多半只是黄巾余孽,  故而擅于假托鬼神之词,  迷惑主公……”

    但当主簿阎象还没有进一步分析下去,为什么“五雷贤师”会送出这样一封信,  为什么又急急忙忙要攻打广陵,  他这些未说出口的话便都被袁术打断了。

    “我欲得此谶久矣!”他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阎象,“此为定鼎之功,他怎敢欺我?!倒是尔,  竟欲阻我成此大事?!”

    阎象匆匆忙忙地跪了下来,  口称不敢时,一名婢女不知深浅,悄悄地走了进来。

    她或许也是知道此时主君心绪不佳,不当进屋的。但作为一名奴婢,  她并没有别的选择。

    袁术衣食住行无一不是最精最好,他原本便是四世三公的嫡子出身,天性骄肆,  眼里容不得下人奴婢的一点儿差错,稍有不顺心之处,立时便会拖出去打死。

    比如说,此时没有最新鲜的茶叶,那么主君也可以喝一点蜜水,但不能冷,不能热,不能浓,不能淡,亦不能用那些掺了杂味的普通蜂蜜。袁术喜爱紫云英蜜,这一壶调得刚刚好,正适合主君……

    袁术完全想不到婢女那些战战兢兢的小心思,他此刻完全沉浸在自己对大业宏图的设想之中,见婢女悄悄走近,不觉十分焦躁地用力一挥手,便打了婢女一个趔趄,那一壶蜜水也泼洒在地毯上。

    “他不是想要他父亲的部曲吗?”袁术嚷道,“还他便是!除此之外,再拨四千兵卒与他!务必要将贤师给我带回来!”

    袁术想了一想,又不放心地加了一句,“纵他已经回不来了,也要将那个谶语带回来!”

    “那个谶语”对于汉朝的方士而言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十分知名——

    代汉者,当涂高也。

    一位“当涂高”之人能够“代汉”,但“当涂高”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句混沌而模糊的谶语经常被人当作无稽之谈,王莽篡汉后,公孙述曾经解过这一句谶语,认为应在自己身上,妄图称帝,最后不过是身死族灭的下场。

    而此刻阎象清晰地意识到,他的这位主君已经起了与公孙述一般的心思。

    但这何其荒谬!昔周自后稷至于文王,积德累功,三分天下有其二,犹服事殷,此时人心仍思汉,天子又未曾失德,他怎能起了这样不臣的心思呢?!

    而这样的心思后面,等来的难道会是天命?

    阎象望了一眼那掉落在地毯上的水壶,其中蜜水将要流尽,而激动的袁术却丝毫未曾察觉。

    ……这说不定也是一种预兆,他的心中闪过如此不祥的念头。

    乌云密布,其中隐隐已有雷声。

    因此五雷道这一方士气大振,嚷得更卖力了,跪得更利落了,连头磕得也更起劲了。

    陆悬鱼有一点怀疑,觉得要是就这么罚站下去,是不是对面能先给他们自己磕死。

    但很显然五雷贤师觉得祝祷到雷云已经是空前的胜利了,他不准备借由上天之手,而是准备自己打出最后一击,干掉面前这个假货。

    这位身材高大,声音如鸣雷一般低沉而响亮的大汉伸出一只手,虚扶了一扶,于是那些五雷道信徒暂时地停止了称颂之声。

    “原来你就是那个刘备新遣至此的广陵太守,”大汉冷笑了一声,“曹操攻破徐州时,你曾假借我的名头,吓退曹军,你不承认吗?”

    “这怎么能说是我假借你的名头呢!”她企图扯着嗓子喊一喊,但她的声线天生没这位贤师那个好底子,喊出来就特别的撕心裂肺,“你凭什么说你是列缺剑啊!”

    对面一片骂声之中,大汉露出了一个志得意满的微笑。

    “你为何不敢回答我的问题?堂堂七尺男儿,竟要借别人的名头退敌,当真不知羞耻!”

    ……呸!

    “你不是剑神,更不是什么灭世佛,”这位剑神鄙薄地大喝道,“你只不过是个杀猪的骗子!”

    这次连她身后的浮屠教信徒们都开始窃窃私语。

    但她还是没吭声。

    于是列缺剑神又上前一步,他只是随意地一挥手,身侧的鬼师便连忙将那柄看起来便十分厚重的剑恭敬递了上去。

    这位剑神身材高大,配上这样一柄巨剑,当真如泰山一般,雄浑有力,威风凛凛。

    因此不仅那些五雷道信徒如此坚信这场战争最终胜利是属于他们这位贤师的,甚至连浮屠教信徒眼中都产生了不可抑制的动摇。

    “你不通五雷之术,不晓天地之理,你的剑是凡人的剑,怎么能同我的剑相提并论,”剑神抽出了那柄剑,在阴沉沉的乌云下挥了一挥,“我的剑,是天人的剑!”

    陆悬鱼还是不吭声。

    她此时在全神贯注地抵抗她脑内的噪音。

    ……黑刃暴动了。

    而且声音越来越大,那些破碎的,尖锐的,混乱的,无序的声音汇成了一曲光怪陆离的大合唱,中心思想非常简单:你快给我干碎那柄破铜烂铁!给那个天人看一看!什么才叫神剑!不!然!就!别!怪!我!不!客!气!

    陆悬鱼不是一个爱生气的人,哪怕有人借了她的名头满世界去浪,甚至当着她的面怼她,她也还是不太会生气。

    相反的,如果不是非要这样兵戎相见,她完全可以平和咸鱼脸:好好好是是是你是列缺剑你是剑神你最厉害……

    但黑刃快要将她吵疯了。

    而且身后这群信徒也快要失控了。

    如果再这么放任下去,这群狂信徒暴动起来也会变成一场大灾祸。

    “你闭嘴……”她艰难地迸出了这么一句。

    大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

    “你说你是列缺剑,灭世佛,”他大喝了一声,“你能杀我吗?!”

    这条河十丈宽,河水翻涌,一眼望去即知如何湍急。

    他算定了一河之隔,那少年只能任由他羞辱,他甚至已经做好准备,锦袍内着铁甲,身后的轺车上又藏了长牌,若那少年欲开弓射他,他便令人举长牌来护他便是!

    无论如何,他也要令这少年名声扫地!众叛亲离!

    要令他生不如死才好!

    这位“剑神”自认原本不是这样心狠手辣的人,但这是他唯一摸索出的一条生路,令他自黄巾溃败时,从广宗一路逃到了雒阳,又自雒阳颠沛流离而至长安。

    李傕之乱时,长安城破,庶民多离散,其中便渐渐兴起了那样一个传说——传说曾有位剑神,手持惊雷之剑,在城墙上数日不眠不休,护卫这座城池;又是那位剑神,于城破时劈出一条血路,使得许多百姓得以逃生;甚至还有人传闻,那位剑神原本便是修道之人,他岂止是手持惊雷之剑,他自己亦能驾驭雷电!

    这样的传说并不算稀奇,但这个剑客格外留心,他懂得一些太平道的术法,也懂得如何聚拢人心,他甚至的确是一位剑客。

    哪怕是大贤良师张角也会生病,更会死亡。因此“列缺剑”终究只是个传说,他如此笃信,也如此坦然地借用了这个名头,甚至随着时间推移,他越来越确信自己就是列缺剑神。

    那少年或许就是那个守过城的剑客,那又如何?!

    天下谁能来为他证明,他的剑就是列缺剑,他就是那个剑神?!难道雷电也会说话不成?!

    只要他今日将那人骂得众叛亲离,哪怕他分兵不能立时攻破这座营寨,待袁公的援兵一到,他亦可立时破敌!

    他原本应当等待援兵至此后再进兵的,但他心中考虑实在太多。

    他怕士兵不听从他的命令,也怕袁术不愿与刘备开战。

    但归根结底,他最怕的仍是他的身份被戳破。

    当“五雷贤师”带着那样咄咄逼人的冷笑,向对岸那个少年喝问时,少年脸上那些尴尬和烦恼的表情都消失了,他的目光重新与他相对。

    “你知道,”少年说,“‘列缺剑’到底是什么样的剑吗?”

    “五雷贤师”愣了一愣。

    即使隔着这条长河,他也能感受到那少年身上迸发出的杀气。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河宽十丈,难道他能跃过来杀他不成?!还是想要下水……?

    雷鸣越来越近,沉雷滚滚之中,少年剑客并没有等他的回答,而是自顾自地从背后将那柄剑拔了出来。

    “看好了。”

    少年的声音似乎是从河对岸响起,又似乎是在他耳畔响起,连接河两岸的并非一缕风,一片浪,而是一道闪电!

    那闪电似乎自云中而出,又似乎是自剑上而起!带着电光与残影,如同一道蓝白色的闪电,连扎一眨眼睛的时间都不给他,便来到了他的身前!

    他穿着一身铁甲,又在生死之间举起了他那柄巨剑去挡,原本什么样的利刃都不能戳穿他的身体,但此时少年那柄雷光大起的神剑竟然如摧枯拉朽一般,劈碎了他的神剑,丝毫不曾停歇地带着炽热而耀眼的光芒,扎进了他的胸膛!

    ……原来那才是“列缺剑”,原来那才是真正的剑神。

    似乎听到了他心中所想,那个少年摇了摇头。

    “我不是什么剑神,”他说,“我只是个剑客。”

    ——事实证明,如果你还不能做到对军队的如臂使指,即使你自己是个万人敌,这仗还是会打得很烂。

    她拎着长剑,站在河岸边,两眼无神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幕。

    黑刃就从来没这么卖力过,劈下去那一剑时,她甚至感觉自己的胳膊都不受控了,就好像黑刃恨不得自己生出两只手,握着自己劈碎那柄看起来就很威风的巨剑。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五雷道信徒见到他们的贤师被她所斩后,立刻惨叫着,嚎啕着,四散逃开了,而她还没来得及发布命令,笮融带着后面那群浮屠教徒就冲过来了!

    ……怎么冲的!划船啊!跳水啊!抱着木头跳水啊!

    “诛杀妖魔!”

    “诛杀妖魔!”

    “浮屠灭世!”

    “浮屠灭世!”

    她站在岸边,看着这一大群狂信徒呼呼啦啦地从她身旁跑过去,嗷嗷叫着追上去的画面,感觉心很累,一点都不想再看了。

    但笮融心中的那团火是滚热的,甚至比设宴的那天夜里更加滚热!

    他亲眼见到了那道电光!那并非自天而降,而是自灭世佛的身上迸发出的!那绝对不是什么把戏,那是大神通!竟能为他所亲见!

    他入教以来的一切付出都获得了报偿,他骑在抢来的马匹上,不断抽打着坐骑,想要更快一些地冲进横山脚下的敌营之中!他要在广陵郡的士兵来临之前,杀光这些五雷道的妖魔邪祟,一个不留!任凭他们如何哀求,任凭他们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笮融的牙缝里都冒出了血沫,兴奋让他几乎失去了对外界的认知,他的思绪沉浸在光辉而壮丽的佛国之中,以至于没有听到周围人的惊呼。

    一名敌将带了十几个亲随,正在策马向他冲来。

    那名敌将年纪很轻,甚至还不足二十岁,生得十分俊秀,甚至有种女郎般的昳丽,但他的神情一点也不像女郎,他手持马槊如无物的力量也不像个女郎。

    但笮融已经来不及勒住缰绳,躲避来将!

    他人生中最后一个画面是自己莫名飞得很高,甚至见到了寻常人见不到的景色,笮融在那一瞬间以为自己已经飞升上去,将至佛国,但他的头颅很快又落了下来。

    “这必不是那个广陵太守,”年轻的将军拎起了那颗头颅看了一眼,略有点失望地塞进鞍囊之中,而后脸上又扬起一抹骄傲的微笑,“我总须与他会上一会,看他识江东孙郎否!”

    作者有话要说:  新出场一只……你们认得的小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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