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终于完全降临在青州大地上,  有几分炽热,更有几分酷烈。

    这样的时节里,世家女郎可以坐在水池边,  小心将鞋袜脱下,用洁白似雪的一双脚探进澄澈的水里,深深呼出一口气,再拿起一颗井水镇过的果子,  放进嘴里,咬一下,汁水四溢,感受着独属于这个季节的快乐。

    农人家的女儿通常没有这样的快乐,  尽管河滩下的潺潺水声那样嘹亮又那样甜蜜,  散发着令人爱怜的清澈气息,但她们走到河边,  不过是为了打上一桶水,  再小心地,  慢慢地走回自家田里。

    新一季的麦子种下了,  但这个夏天实在是太热了。

    他们需要追肥,  需要拔草,  需要在神明们吝于给予大地滋润时,一步一步挑水浇地。

    这有些杯水车薪,尤其是在井水一寸寸下降,  于是只能去很远的河边挑水时,效率就更低了些。

    若是有一条水渠该多好?

    若是有许多条水渠该多好?

    当陆悬鱼带着兵马自千乘回返剧城时,田豫难得放下了活计,  跑出城二十里来迎她。

    “将军!子义!”

    她盯着自己的主簿,  同时也是琅琊郡守的田豫看了一会儿。

    “你是留剧城的。”

    “是。”田豫笑呵呵地点了点头。

    “……那你是如何把自己晒成这幅模样的?”她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了几眼。

    在她的印象里,  武将们经常比文人要黑出几个色号,但这很正常,武将要么打仗,要么得操练兵马,总之隔三差五就要在风雨里奔波。

    但田豫是个文官,哪怕她将剧城交给他来守,他也没什么必要从早在外面晒到晚上,晒成这样一幅模样。

    “去岁大旱,”田豫说道,“今岁亦然。”

    “哦,哦,”她不明所以地说道,“然后呢?”

    “将军既守青州,就应做些长远打算,因此听闻袁谭撤兵后,我便在北海四处走一走,见到需要修水渠的地方,就带士兵们过来修一修。”田豫说道,“可能是在田地中奔波的缘故,因此容颜有损?”

    “国让能巡土田之宜,尽凿溉之利,扶世济民,令人赞叹,”太史慈说道,“不过晒黑了些,怕什么!”

    说得一点都没错,但她还是有点在意。

    “这些事你来做了,那孔北海呢?”

    ……田豫深沉地思考了一下,“孔北海在离城十里处迎将军,将军可自去问他。”

    俩月没见,她黑了,瘦了;田豫黑了,瘦了;太史慈不用说,虽然没特别黑,但瘦了一大圈儿;

    连高顺和张辽都为北海的战事奔波了一趟,也瘦了。

    ……张辽甚至还剃了个胡子,这是什么道理?表示重视?

    但当她远远看到离城十里外那个旌旗,那个仪仗队,那个尘土飞扬锣鼓喧天的场面时,她忽然有一种预感。

    ……孔融是不会瘦的。

    不仅没有瘦,而且看起来开心极了,幸福极了。

    仪仗队在太阳下晒着,满头大汗,前胸后背都湿透了。

    穿着玄色官服的孔融也在太阳下晒着,风度翩翩;

    同样打扮的诸葛玄叔叔也在太阳下晒着,从容之至。

    于是她的目光在附近扫了扫。

    不远处的树下铺了几张席子,席子上还放了两壶酒。

    ……她就知道孔融是不会为难他自己的。

    “将军英威,古人不能过也!”这是诸葛玄。

    “为将者保安富贵,遇敌畏避者多矣,将军清素节约,不殖货利,亲冒矢石,摧精击锐,古之韩白者亦不能如此!”这是孔融。

    ……这就吹得过了!打个袁谭而已,怎么就吹到韩信白起身上去了!

    她赶紧推脱,“只是唬住袁谭罢了!还是孔北海治理有方,方能令敌军畏避自退!”

    “这是什么话,”孔融倒是十分诚实,“他那等不问礼数,只问刀兵的凶恶之徒,我岂能唬住他!”

    ……也对。

    除却孔融诸葛玄之外,北海城中还来了其他客人。

    比如说吕布,他那支准备回雒阳去觐圣的队伍终于是出发了,且走到了剧城,因为人太多,所以城内一半,城外一半,又因为他带了许多的骡马牛羊,因此十分热闹。

    ……进城时还是挺热闹的。

    考虑到自己是个女郎,陆悬鱼认为她再凯旋入城时不会受到香包攻击。

    ……其实就想错了。

    听说她将北边不可一世的,连青州刺史田楷都赶走的袁谭给赶回去了,剧城的市民香包跟雪花似的,不要钱地往她身上砸。

    ……其中有些手工就有点差,还有些不知道是为了增加准头,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在香包里偷偷塞了乱七八糟的东西,砸身上还有点疼。

    ……有一个香包给她脑袋砸了个包出来,她就特地拆开看了一眼。

    ……里面放了个红线缠着的铜钱,还放了一家三个小子的生辰八字。

    ……其实香包手工挺利索,她左看右看,感觉这可能是一个想让儿子赶紧脱单的妈整出来的。

    ……于是她特别敬畏地赶紧又给那三位少年的生辰八字塞回香包里,告诉随从给人家好好送回去。

    迎回剧城,但离请客吃饭还有一段时间。

    她现在可以在府里休息一下,洗个澡换身衣服,当然也可以抽空跟正在筹备酒宴的孔融聊一聊。

    “国让同我说,”她委婉地说道,“孔北海最近很忙。”

    孔融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于是她试探性地,更进一步,“在忙什么啊?”

    “北海战事既消,我欲讲诗书,陈俎豆,”孔融看了她一眼,自动切成白话模式,“就是开学宫,聚敛天下名士于此,讲一讲学问。”

    “……讲学问。”她呆滞地复述了一遍。

    孔融笑着摸了摸胡须,点了点头,一脸的“孺子可教也”。

    “顺便也能在雪天里聚一起喝喝酒。”她说。

    ……周围好像突然静了一下。

    她站在廊下,一墙之隔的里面是主室内忙忙碌碌的婢女们,一墙之隔的外面也是忙忙碌碌的仆役们。

    只有她和孔融两个袖手站在这里,只聊天,不干活。

    ……尤其她身边这位,准备持续性地不干活,听了她这样的酸话,也不生气,还哈哈大笑起来。

    “辞玉这就不懂了,”他说道,“你现在最需要什么?”

    ……她最需要他干活。

    ……其实也不是说她就需要孔融这位孔子后裔帮她什么忙,她就是有点强迫症,尤其是看到田豫晒得跟非洲黑叔叔似的,孔融还在这里神清骨秀白白胖胖,她就心里不平衡,总想改造他一下。

    但她认真想一想,她真正需要的肯定不是孔融。

    她需要一片安定的,繁荣的领地,可以不断壮大自己的实力,将这个目标拆解一下,那就变成——

    “……粮食?士兵?土地?”

    孔融瞥了她一眼,“你最需要的不是人吗?”

    “我是需要人,”她愣愣地说道,“但你招来那些名士,既不能种地,也不能打仗,我也不能好意思给他们变成粮食……”

    她脱了戎装,换了一身布衣,蹲在剧城州牧府外的墙根下,确保太阳晒不到自己之后,有点纳闷地注视着这座城池。

    ……她被孔融赶出来了。

    ……准确说是孔融被她杠上开花地杠过之后,气得请她出去溜达一圈,等酒席快开始时再回来。

    于是她就特地换了一身衣服出来转转了。

    距离酒宴开始还有一段时间。

    剧城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街头巷尾的人还在议论纷纷。

    她盯着一个牵了两头猪却不忙着去市廛,而是起劲地跟路边小贩打听今天这桩盛况的农人背影,感觉很熟。

    “刘大!”她抻脖子嚷了一声。

    那个牵了两头猪的男人立刻回头了,然后眼睛一亮,努力拉着猪就跑过来了,“将军!将军今日也见了陆将军入城的盛况么!可恨这两头畜生!牵着不走!打了倒退!倒让小人在路上耗费许久!”

    “也没什么好看的,”她安慰道,“我听说陆将军被香包砸了满头的包。”

    “听说那位将军容色极美,令人见之忘神,是也不是!”

    “……应该不是,据说就是个相貌平平的俗人罢了。”

    刘大有点不高兴。

    “将军,不是小人无礼,”他说道,“陆将军立下这般功绩,身边又有许多世家子追随,相貌怎会平平无奇!恐怕以将军的年岁还不懂女子之美罢了!”

    她呆滞地眨眨眼。

    “……没错,其实细想一想,那位陆廉将军确实是个绝代佳人,其实我就是得不到她的青睐,所以有些怨愤罢了。”

    “将军虽年少,却是个仁义君子!依小人之见,将军不如——”

    “没事,没事,刘大哥不用这般上心,”她臊眉耷眼地说道,“那陆廉看不上我也不打紧,我这人心宽着呢。”

    刘大当然不是跑来看凯旋的小陆将军有多美的,就算看也不必带两头猪,因此关于“陆廉将军到底有多美”这个牙疼话题告一段落之后,陆悬鱼还是问起他近况如何。

    “今岁又逢旱,小人的妇人与小人商量,卖了这两头猪后,打一口深井……”

    她听着刘大的谋划,关于这个夏天要怎么安排才能尽量让粮食不太减产,要怎么样减少开支,又要怎么样抚养孩子。

    “等到秋天就好了!”他最后做了这样一个乐观的预测。

    她搓搓脸,想起了正在四处修水渠的田豫,又想起了忙着建学宫的孔融。

    “你觉得……”她忽然说道,“要是孔北海修了学宫,引了许多地方的名士来这里讨论诗书,讨论……讨论祭祀,是好呢,还是不好呢?”

    她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就觉得自己问得很奇怪。

    刘大是个居住在城外的农人,他哪里会理会这些事?

    因此答案肯定不是“好”,也不是“不好”,而是“与我无关”。

    但刘大的回答十分出乎她的意料

    “那自然是一件喜事!”他听过之后立刻问道,“将军这消息可准么?”

    “……也,也不一定准。”她说道,“你为什么觉得这是件好事?”

    “将军想想,小人不识字,也不懂学问,但小人却觉得,现在天下这么乱,到处都在打仗,日子过得真是苦极了。”

    她点点头。

    “若是什么地方有一群人在讨论学问,那里必定是极安定的!没有乱兵,没有流寇,将军想一想,若是这些人连命都不保,饭都吃不上,他们还讨论什么学问!”刘大说道,“若小人四处逃难,听说有这样的地方,自然愿意带了全家老小,前去依附的!”

    她恍然大悟。

    刘大就很兴奋,还在絮絮叨叨问她是不是真有这样的消息,学宫到底什么时候建起来,那些名士什么时候到啊?他也知道猪肉比不过羊肉,但名士也得带一大家来吧?那肯定还是会吃猪肉的吧?要不今天这两头猪且先不卖了?留它们多活几天?再四处踅摸点猪草,忍痛加点粮食喂几天,等剧城人多起来时,猪肉也会涨价吧!

    陆悬鱼注视着兴高采烈回家去的刘大,心情很复杂。

    不管孔融整这个学宫谁会受益,都是未来的,未知的事。

    只有那两头猪,在今天,因为这个消息,实实在在地受益了。

    她在外面溜达了一会儿,终于返回州牧府时,其余的客人也渐渐到了。

    比如说踩着木屐,迈着极其优美的步子走进来的世家美少年陈群。

    他一点也没黑,借着夕阳那一点柔和的光辉向她走过来时,肌肤白得跟玉一样,仿佛在微微发光。

    “长文怎么来了?”她看了一眼田豫和太史慈,又看了他一眼,笑眯眯地打声招呼。

    “听闻孔北海欲复兴学宫,主公派在下前来帮忙。”陈群这样平平淡淡地说道。

    她上下打量他一下,赞许地点点头,“长文做学问,的确是对劲的。”

    陈群脸色一黑。

    “陆将军莫不是在讥讽在下?”

    “……讥讽你什么?”

    陈群的目光不看她,固定地放在了她身后的某一个什么东西上,“将军在千乘鏖战近月余之久,城下尸积如山,何等酷烈,在下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不知道为什么。

    ……她觉得陈群好像有一点委屈。

    ……虽然她无法理解是从何而来的“委屈”,但她还是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咱们各司其职罢了,我只会打仗,”她说道,“你只会做学问,这有什么?总不能换我去做学问,所以长文安心便是,我岂是会计较这种小事的人?”

    陈群那个黑白分明的眼珠忽然转了一下,冷冰冰地盯了她一眼,似乎她这番话并没有安慰到他,反而更冒犯了,因此切换回了纪律委员模式。

    但他只是盯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又从袖子里取了一封信出来。

    “主公交你的信,”他说道,“命我带来。”

    “主公?”她打开这封信,看了看,“……这什么东西?”

    她之前在千乘治疫,没有跟其他人一起回徐州,因此主公给她写过几封信,信里除了问问她的情况,问问太史慈的情况之外,也会说一说徐州的各种大小事,这都很正常。

    刘备就没给她写过什么不靠谱的东西。

    但这封信,非常,非常的不靠谱。

    刘备同她说——青州之战的消息已经慢慢扩散了,对于毗邻青州的兖州来说,消息来得尤其快。

    作为徐州的邻居,陆悬鱼的老熟人,曹老板写了一封信,派使者送到了刘备手里,信里的其他事情刘备没说,跟她也没关系。

    跟她有关的是两件事:

    一,曹老板说长子曹昂没结婚;

    二,曹老板委婉地问刘备,陆廉是否婚配?

    【……这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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