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严氏脱掉鞋子, 用只穿了罗袜的脚踩在台阶上时,这座恢弘而庄重的宫殿一瞬间在她眼中褪了色。
但她什么也不敢表露,只能跟随小黄门的指示,一步接一步, 恭恭敬敬地向内而去。
花椒馥郁而略带辛辣的气味从这座昏暗的宫殿里传了出来, 慢慢沾染在她的衣袖上,头发上, 很快这股温暖的香气与宫殿深处炭盆的温度一起传达进了她的神经中, 为她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
雒阳已非昔日王城,宫廷也已经不再是那个繁华而美丽的宫廷。涂过朱砂的木柱一寸寸开裂, 漆过的木板也因为鲜少修缮而脱落了清漆。那些小黄门穿着半旧的衣衫,有些甚至连服饰都未曾统一,还在穿着宫外带来的短衫。
但在这座宫殿内,严氏仍能感受到最后一点大汉的余热。
伏后的嫡母阳安长公主倾其妆奁, 为这个女儿妆点出皇后的余威,她甚至按照“椒房”之典,用大把的花椒与花朵重新修缮了伏后的长秋宫。
而这座宫殿的主人正端端正正地坐在上座, 微笑着看向她。
伏后比十六岁的天子要大三四岁,现下正是双十年华, 她面容秀丽, 一双眼睛静而有神,望着别人的时候既显谦逊,又令人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
她披着一件蓝白交织的锦缎罩袍,见到严氏向她行了大礼, 便示意一旁的宫女将她搀扶起来, 并备了席子, 令她坐下。
“温侯府上一切可好?”
严氏立刻欠了身, 恭恭敬敬地回了话。
“如何能当皇后的挂念,一切皆好。”
“汉室衰颓,人怀异心,”伏后叹了一口气,“唯温侯能千里勤王,不失忠节。”
“祖上食汉禄,为汉臣,忠君是分内之事,不敢当此夸赞。”
伏后一双美丽的眼睛盯着严氏看了一会儿,笑了一笑。
“若是人人都这么想,就好了。”
宫女端来了热茶,长秋宫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
伏后在想什么,严氏并不那么清楚,她前半段人生是简单又单调的,她只需要小心地在后宅里侍奉主君,偶尔也会和魏夫人争宠,但那也不过是一碟鱼脍,一根金簪的事。
而伏后的语气令她感到陌生且危险。
“我听说,温侯在朝堂上,很是有些忧心之事。”
伏后又一次开口了,并且完全猜出了她想说什么,“夫人也该多关心些才是。”
“贱妾愚钝……”严氏立刻诚惶诚恐地俯倒告罪,但她的礼节刚进行了一半,伏后便站了起来。
这位身材窈窕的年轻女子坐下时宽袍大袖尚不分明,但当她站起身时,腰肢间的粗壮便立刻显得醒目起来,她就这样弯下腰,伸出手去,想拉严氏起来,这亲厚的姿态甚至令严氏感到了心惊肉跳。
“皇后如今身体贵重!”她慌张极了,不知道该不该搭上皇后这只洁白的手,“万望小心为上!”
伏后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贵重的不是我,是我腹中的皇子。”她说,“这宫中诞生的皇子,都是一般尊贵。”
那手掌上传来的寒意与力量令严氏心慌意乱,“是……皇后所言极是!”
“我听说夫人也有个女儿,”伏后含笑道,“可有什么打算吗?”
严氏突然愣住了。
她尽管是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女人,但这样一句隐晦的话,她仍然完全地听懂了。
吕布惯例是要在下午才会回来的。
除却常朝,他每日上午必定要跑去军营一趟,按照他的说法,他可不会像董卓一般,丢了自己的兵马,也丢了自己赖以生存的骑射武艺。
因而当他晌午回家时,折实是吓了一跳。
他那位夫人正将家中的锦缎都翻了出来,一匹接一匹地在那里验,见他回来,立刻便疾行到了他面前。
“将军!”
吕布一个激灵。
严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亲切地喊过他了。
在严氏被送回他身边之后,她偶尔发作了两三次,他小心地赔了不是,她收了泪,也并不常提起。
她看起来仍然柔婉,恭顺,甚至连当初与魏氏同住时那些爱撒娇的小脾气都没有了。她尽心尽力地主持中馈,如同正室一般不辞辛劳,同时又丝毫没有正室的嫉妒与威势。
但吕布总觉得她内心有什么地方与以前不一样了。
那些贤良淑德的表象之下,似乎不再是一个鲜活的,有喜有怒的小妇人。她仿佛已经死在长安城破那一天,现在这一个不过是泰山府君放回来的鬼魂,悲伤,怨愤,带着泥土之下的森森寒意。
这让他宁可去寻部将的妻妾偷情,也不愿意回来多看一眼不到三十岁,因此颜色尚好的严氏。
因而见到了这样热情的严氏,吕布第一个反应不是欣喜,而是惊吓。
“你究竟有何事?”
严氏那张鹅蛋脸上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羞怯与喜悦,“皇后今日宣我入宫叙话。”
“我知道。”吕布问,“然后呢?”
“皇后暗示我,若是我们女儿愿意进宫,她定然是不会反对的。”
谁会反对呢?
自然是董贵人之父,卫将军董承。
吕布看了看严氏,又看了看那些锦缎,忽然叹了一口气。
“你想送她入宫,要这些锦缎做嫁妆是不够的。”
“……那要什么?”
要全据京畿,驱逐董承韩暹,但最关键的不是这个。
“要荥阳才行。”
“……荥阳?”
“拿不到荥阳,拒不得曹操。”吕布声音里带出了一丝消沉,“你送她进宫,不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罢了。”
但荥阳已经落进曹操的掌控中了,他怎么可能吐出这样一座重城呢?
整个雒阳都在兖州牧曹操的目光之下,那些过去关于朝廷的荣光,尊贵的位置,美好的名声等等幻想,直到现在才终于被打破。
曹操的军队屯扎在城东,吕布的军队屯扎在雒水北侧,看起来互不相让,算得上是两大股势力,因此伏皇后才想要借助吕布的力量,驱逐董承。
但所有人都不知道,甚至吕布也不那么清晰,只有高顺明确地表露了他的担忧。
自徐州带来的粮食很多,但总有吃完的那一天。
而曹操的军队有整个兖州供给粮食,所以到了那一天,又该怎么办呢?
不管怎么说,打仗打的可能是人,可能是战术,可能是装备,但归根结底,打的还是粮食。
去岁大旱,粮食就没收上来多少,这一冬天没怎么下雪,于是冬小麦又被冻死了一批。
现在问题来了,她还要不要继续招募士兵?
“将军,若依我看,开春时不如给士兵们分些土地,让他们在此耕种,”田豫说道,“顺便安家。”
“……安家?”她问,“我这里一共不足万人啊,不操练了吗?”
田豫客客气气冲她笑一笑,“将军,你养不起那么多兵啊。”
……那就不养了呗。
先把伤残士兵退回去一批,给他们分发土地和粮食。田豫出了主意,凡是有残疾的士兵,分发的粮食免掉粮税不说,娶妻生子时全家都免徭役和杂赋,这样就立刻提高了那些尚有劳动力的士兵的脱单几率。
关于给这些优待会不会导致百姓将并不情愿的闺女嫁到这种家庭来,她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担忧。
对于她的担忧,田豫表示:想多了。
“身体残缺与否,也只关系到能不能下田劳动罢了,若即使身体有些残缺,日子仍然过得宽裕,谁会不愿意嫁过来呢?”
“年轻女郎必定是不愿的啊。”她立刻说道,“谁不愿意寻一个年轻貌美的郎君?”
写书简的田豫停了笔,抬起头来看着她,神色有点怪异。
“将军也这么想?”
“我在说那些女郎,”她有点奇怪,“你问我做什么?”
于是田豫轻咳了一声。
“婚姻之事,本来就不看她们喜不喜欢。”
“……那看什么?”
“看父母喜不喜欢,夫家殷不殷实,还有夫婿心性,翁姑名声。”
她看了一会儿田豫,田豫又开始低头写书简。
说起来有点让现代人难以理解。
古代除了少数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的幸运儿之外,似乎大部分人结婚是不谈灵魂契不契合,爱好相不相同,至于爱情的火花就更奢侈。
……因而恋爱脑也特别奢侈,那代表了这个女孩能够按照她的心愿选一个丈夫,而不是婚前几乎见都没见过,婚后不管对方什么样也只能咬着牙忍过这一生。
……甚至“忍过这一生”也是一件奢侈事。
……因为在这个乱世里,还有那么多人没能“忍过这一生”。
“不过将军勿忧,剧城这半年来聚拢了许多人,亦有战乱中失了夫君的寡妇,那些妇人拖家带口,正想留在这里。”田豫看她在那里沉默不语,忽然又抬起头来,冲她笑了笑,“青州几场大战下来,老兵犒赏丰厚,但凡存住身家的,现在多半也已成家了。”
……也是一种开始时没什么感情,但各取所需的组合,小寡妇需要男人帮她干活养活孩子(可能还有伺候老人),老兵则白捡了一个便宜家,感受一下家的温暖。
她这样狐疑地摸摸下巴,在思考这个逻辑到底通不通顺时,仆役忽然跑了过来。
“张将军来了。”
田豫忽然抬头,“张将军?”
“辽东来了一些马,先到北海,再至下邳,”她立刻说道,“文远想喊我去看一看,你不是也说,若是有便宜的驽马也很好,买下留作春时开荒用?”
她这位主簿思考了一会儿,似乎在想该怎么接话,然后他沉稳地点了点头。
“我派一个功曹与你们同去,岂不方便?”
“这有什么,国让难道信不过我的眼力?我这里还带了些钱帛,若是悬鱼看中了,我来买下便是。”
天气慢慢回暖,但门开时还是带来了一阵寒风。
张辽裹在寒风里,走了进来,还没忘记冲她笑一笑。
按照“账单最后谁来付,张辽就算在谁名下”的准则来说,最后付了账单,替她把骡子都补上的是主公,因而张辽应该算是主公的属下,也就是她的同事,但他表示想在青州帮她训练一下骑兵,因此主公也就将他放过来了。
这位年轻将军虽然是并州出身,但性情大度宽宏,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很难相处的人,尤其同她还是至交好友,因此同太史慈和田豫的关系也还不错。
“也还不错”是她粗略的感觉,偶尔她会觉得这种“不错”里掺了些怪东西。
比如现在,田豫看他的眼神就有点奇怪,像是很温和很友好,又像是瞪着他,但最后还是很客气地起身送了他俩出去。
……张辽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
……可能是她的错觉。
不过出府上了马时,她总觉又像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似的。
张辽没有撒欢儿开始跑,也没有跟她介绍起这一批马有什么优劣,他摸了摸下巴。
这个青年武将摸了摸自己那刮得很仔细的下巴。
然后有点期待地看向了她。
【……他没说话,肯定是我的问题,但我还是觉得好尬】她问,【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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