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浪费箭矢的行为,  但同时也是一种震慑。

    用这种略显残忍的行为震慑敌军,尤其是那些胆小怯懦,又追求名声的广陵世家。

    他们的腰肢柔软,  陶谦在时跪陶谦,刘繇来了就跪刘繇,  现在换成刘备统领徐州,  他们又一脸恭顺地口称明公,在那个织席贩履的老革面前恭顺得仿佛一条狗。

    ——可是他们跪了那么多次,却从未向袁公跪过。

    站在甲板上的桥蕤漠然地看着岸边凄惨叫喊的百姓,心中带了一丝快意。

    刘备一共不过两万兵力,  与关羽各领一万罢了,可光是张勋桥蕤两人,  便足领了两万五千余兵马!

    朝廷?朝廷是什么东西!

    看清楚吧!现在已经是仲氏新朝了!

    他要以摧枯拉朽之势践踏广陵,他还要像曹操一般,  再一次给这些徐州人开膛破腹,  如风干鸡一般将他们挂在房前屋后,  无分男女老幼!

    到那时,  他们才知道谁是承天命之人!

    到那时,他们才知道刘氏当灭,  袁氏当兴!

    到那时,  他们才知道将他们的额头恭敬地贴在尘土里,恐惧而柔顺地等待着他们命运的宣判!

    一想到从龙之功带来的富贵与尊荣,桥蕤的心中熨帖极了,也得意极了。

    “靠岸之后,”他这样吩咐自己的偏将,  “沿途北上,  直取江都,  一路上不要留活口!”

    “是!”

    江上很快浮满了百姓的尸体,漂漂荡荡,沿江汇入大海,这幅凄楚的画面并没有引起桥蕤的注意。

    他既不同情,也不准备掩盖痕迹,因而连放火也免了。这支大军经过的每一个村庄都从哭喊与哀嚎中很快归为无穷无尽的死寂,只有士兵们草鞋下沾染的血迹证明他们曾在这里经过,又做了些什么。

    士兵们一个接一个的从村庄里穿行而出,于是北上江都的土路很快被他们脚下的血迹染成了一条殷红的血路,在春日晴空下散发着隐隐的腥臭气息,再缓慢地将它蔓延至江都城下。

    江都城中听说桥蕤攻来的消息,关羽还略有点不可置信,挥手令报信的士卒下去,有点认真地问了陈登一句。

    “我尚未进兵,他却自来送死?”

    “二将军欲前往迎敌?”

    “……不然呢?”关羽道,“难道我怕他不成?”

    陈登思考了一会儿,自架上取下地图展开,指与关羽来看。

    “数日前便有斥候报信,闻说袁术遣张勋自寿春而出,领精兵一万五千余人,往涂中而来。”

    “不错。”关羽捻捻胡须,“张勋还未至涂中,我先将桥蕤斩了,再来从容对敌!”

    陈登看了他一眼,诡秘地笑了一笑。

    “张勋尚未至涂中,桥蕤又将至城下,将军何不先行一步?”

    这位下邳陈氏出身的谋士人品才学皆有目共睹,不仅是刘备十分倚重之人,而且难得的是陈登身上自有一股豪气,与其他装腔作势的名士大不相同,与关羽十分合得来。因而尽管这个计谋出乎关羽意料,但他还是十分耐心地听了下去。

    “将军若信得过我,便领兵去打涂中。”陈登慢慢地将他的主意说了出来,“桥蕤这一路大张旗鼓,不过是要迫我胆寒,我何不从他所愿,骗他来围城?”

    张勋是步兵,辎重多,因此行军速度慢些,桥蕤这近万人是沿江而下,辎重少,行军速度也快。

    这意味着他们没有足够的补给,初时声势浩大,锐意迫人,但只要在城下受挫,友军又未能伸出援手,桥蕤的兵马很快会成为孤军,除了登船原路返回再无他法。

    因此隔绝掉张勋的兵马才是重中之重,两只兵马各自为战,而不能互为援军时,莫看两万余人,照样一触即溃。

    陈登将他的主意慢慢地说出来,终于引得关羽点了点头,但他还有一个问题。

    他既率军出征,江都城便是最重要的后盾,若是城中有失,他在涂中的一切胜利都将化为乌有。

    “桥蕤领兵万余,元龙如何守得住江都?”

    “江都城墙高且厚,我如何守不住?”陈登笑道,“将军放心便是!”

    关羽领兵离开江都,挥师向西,过邗沟奔向涂中之事很快就被桥蕤听说了。

    他很是吃了一惊,但不是认为这一手计谋神妙,而是在吃惊之后,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

    “刘备留这样的庸才在广陵,岂非以卵击石?我攻破江都,纵他攻破涂中,又有何用!”

    “将军,”有人倒是悄悄出声了,“曾听周校尉说起,陈登此人沈深有大略,将军还须小心才是。”

    “周瑜不过黄口小儿!他懂什么!”桥蕤笑道,“陈登不过是个文士,他可曾领过一日兵?现下关羽留他守城,他竟也敢应下!足见那关羽不过莽夫,陈登更是自以为是的蠢材!”

    只要他能够攻下江都,他这支兵马便再不是孤军,正可继续从容北上,攻破盐渎,将整个广陵收入囊中!

    “休整一日,明日进军!”

    “是!”

    天光破晓时,陈登上了城墙,站在望楼里远远眺望着南边那一片又一片青葱浓郁的丛林和原野。

    江都城在数年前被孙策攻破时,城中士族曾被一个个拉出来砍头,待刘备夺回江都城时,只见这些士人几乎家家戴孝,凄惨无比,尤其是广陵徐氏中名声最盛的徐孟。他因为死了一个儿子而下定决心与他死战到底,因而从他本人往下,无论男女老幼,部曲苍头,近千口人都死得干干净净。

    大宅还在城中,但江都城已经没有姓徐之人了。

    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再加上陈登原本便是徐州名士,这些残余的士族几乎是全心全意地支持他,他要什么,他们便倾其所有。

    因而除却牛酒之外,一匹匹布帛锦缎也被搬了出来,与金银珠玉堆积在一起,在火光中耀眼无比。

    广陵郡兵三千人,其中又分出了千余去守盐渎,因而江都城中只有不足两千的守军,与浩浩荡荡的袁术军相比,微不足道,少得可怜。

    但这些士兵的眼睛里丝毫没有惧怕,相反只有汹涌的战意。

    他们与他们的郡守在一起,与他们的家园在一起!

    太守下令,只要他们勇往向前,不论死活,这一战之后都有丰厚犒赏!那些银钱布帛!那些绚烂明艳的锦缎与金银器!

    这一战,江都城中从上到下,人人用命!

    当地平线上终于升起了桥蕤的旌旗时,陈登走下城墙,来到他的士兵们面前。

    “我受玄德公之命,遏除凶慝(te  四声),守卫此地,”这个三十余岁的文士用那双锐利的眼眸盯着面前严阵以待的士兵们,“我愿将我的性命交付于此,你等也该如此!”

    士兵们用胸腔里迸发出的一声怒吼回应了他,于是陈登的心境也反复激荡起来。

    他虽身为文士,比不得关张那样万人敌的勇将,更比不得陆廉那样名震天下的剑客,但他亦有安社稷,平天下之志,而此刻这股雄心壮志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真切!

    “天道在我不在敌!”他大声说道,“我今出战,克敌必矣!”

    “必胜!”

    “必胜!”

    “必胜!”

    城门紧闭,插翅难飞,因此慢慢行至城下的桥蕤根本无法猜到城中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远远望去,赞叹了一声。

    “真是一座伟城。”

    城高三丈,显现出新修缮过的模样,堪称规模壮阔,坚实无比。

    但这样雄伟的城墙上却不见旌旗,不闻金鼓之声。

    这并不令桥蕤感到惊讶。

    “似我这般威武之师,他见了岂不害怕?”他看了看左右,“恐怕是吓得躲在郡守府中,不知如何是好吧!”

    身侧立刻有偏将接了话,“将军属实是高看了陈登!说不准他现在躲在姬妾怀中一面哭,一面吐!”

    “吐也吐不出别的,还是吐些虫豸吧!”军官之中又有人讲了这样的刻薄话,于是连桥蕤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真是个虫豸太守!”他志得意满地环视左右,“将城围住!派人上前喝骂挑战,明日再行攻城!”

    “是!”

    片刻之后,便有人策马上前,大声笑骂起来。

    “虫豸太守!”

    “陈登!你莫不是吓破了胆!又吐起虫子了!”

    “快快开城投降!少时令你玉石俱焚!连你那一肚子的虫子也保不住!”

    他们这样大声谩骂时,原本没想过陈登会开城门——这样想有什么问题吗?

    若是陈登真被激怒了,至少也该先竖起城头旌旗,一波箭雨下来,将他们逼退之后再开城门吧?况且就这幅偃旗息鼓的懦弱模样,难道他真有那样的胆子吗!

    一拨人骂得累了,换下一波人策马上前,继续喝骂,刚骂了没到几句时,随着城门链盘绞动之声缓缓传出的,还有密密麻麻,如同洪水一般席卷而来的脚步声和喊杀声!

    骑兵两翼,步兵中间!他们手握藤牌与长兵,怒喝着,咆哮着,向着桥蕤的军阵而来!

    城上终于立起了一片片“陈”字旌旗,而在旌旗之间,亲自登台击鼓的,正是这位太守本人!

    金钲齐鸣,鼓声震天之中,桥蕤忽然打了一个冷战。

    “快!”他大喝道,“快迎敌!快迎敌啊!”

    他的那些士兵坐在地上,笑看骑兵上前骂阵,他们还没有站起来,还没有拿起武器,还没有真正集结起严密的,有战斗力的阵容。

    可是广陵守军的脚步太快,攻势太猛,根本没有给他们集结成阵的时间!

    “快啊——!”桥蕤感觉胸腔里的一颗心快要跳出来了,他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你们这些贱奴!蠢货——!”

    骑兵似水银泻地,又似一柄尖刀,轻快地冲开了那原本便不整齐的军阵,而后步兵上前,将伤口进一步撕开!

    他们是广陵郡兵,这意味着他们的老家也许在江都城附近村庄中,他们的亲人也会在上巳节时出门去城外踏青,去江边赏景玩水,又或者只是一个穷苦人,去那里讨生活,挑一担柴,打一尾鱼。

    ——那一路蜿蜒而来的血路,那脚下擦也擦不干的血迹,是他们妻儿父母,亲邻故旧的血。

    “杀啊——!!!”

    这样的怒吼声响彻在战场上,压过了金钲战鼓,压过了兵戈相交,甚至浓烈到遮天蔽日,令人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再也看不见别的颜色的地步。

    这一抹殷红在眼前蔓延开,很快扩散到整片战场。

    这些远道而来的袁术军被冲散了阵型,顷刻间便溃不成军,于是两军相交变成了摧枯拉朽,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

    可是这些守军,这些守军,他们只有一千余人,自己是他们的十倍之多啊!

    桥蕤感觉眼前一阵接一阵的发黑,但已经有箭矢向着他而来了!

    “将军!”

    “将军!”

    “将军快拿定注意啊!”

    “快撤吧!将军!”

    片刻之前的趾高气昂,志得意满,此刻通通化为了乌有,但这一场交锋并不是败了便败了的!

    他此刻是在广陵!是在敌人的领土上!他是孤军深入!他没有援军啊!

    桥蕤的声音似是像在哭,但终归还是化为了歇斯底里的大吼。

    “撤军!撤军!”他大吼道,“且战且退!向江边而去!”

    自江都城下至江边并不算远,只有五十余里,这支兵马又无辎重,只要疾行一日便到了。

    但这“一日”不是轻装简行,纪律严明的一日,而是丢盔卸甲,仓皇逃命的一日。

    桥蕤已经完全意识到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哪怕再蠢笨的主帅,在知道追兵没有援军的前提下都会一路死追到江边。

    他的士兵在去往江边的路上就会被杀死、被俘虏、四散逃走,哪怕终于到达江边,他们会为了争抢登船先后而大打出手,甚至不惜杀死自己的同袍。

    而追兵不会停歇。

    江面上将会布满他的士兵的尸体。

    一面骑在马上,疯狂向着江边而去,桥蕤一面昏昏沉沉地想,不管张勋能不能胜关羽,他这支兵马算是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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