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悬鱼从一时的惊骇中迅速清醒了过来,  开始在脑内分析这封信的来龙去脉。

    孙策要渡江攻打广陵,“取回他自己的土地”。

    长久以来,广陵都是徐州的一部分,  但这话说出来没什么用了——你能守得住的,才是你的。

    孙策曾经从刘繇手中短暂地夺得过广陵,他将这视为他具有广陵郡归属权的法理依据。

    信中尤其提到,他是为了他自己,  非为袁术,  请刘使君一定要明晰,  不要冤枉了他。

    ……这话说得就有点绿茶。

    自从孙策驱逐了刘繇,江东大片土地都归了这位年轻将军,  而他才二十二岁,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野心。

    刘备将自己极为器重的陈登放在广陵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徐州四面皆敌,  而广陵南有孙策,西有袁术,  更是一处频繁征战的地区。

    关于孙策的态度,  他们原本想法是:

    如果这位孙伯符野心不太爆棚,  那么大家一起打袁术就很好,  谁占到地盘就是谁的。

    袁术坐拥两淮,豫扬大片土地皆在他的麾下,  大家可以慢慢分他的尸,  等分完之后,  休整一番再打也不迟。

    战争对物资消耗极大,对生产力的破坏也极大,  这几年战乱频仍,  打完这一仗,  正该休养生息——当然,  如果孙策在抢地盘之前已经将战争资源消耗到别的什么事情上去,那是断然怪不得刘备的。

    于是有人动了些别的心思。

    祖郎、焦已,以及严白虎这三个密谋吴郡叛乱之人究竟如何勾结,又如何串联,如何决断,又如何能够配合默契,相约起事?

    他们当中有豪强,有贼寇,平素交往却少,甚至彼此交恶,这一场动乱令人措手不及,因而平息之后许久,江东一带仍是多有流言。

    想要将他们串联在一起,这人需要在他们几人处有些威望,最好甚至还有一点故旧的情分在才好。

    这人要工于心计,巧于言辞,能说服他们在孙策阴影下冒死叛乱。

    这人还要能够串联起吴郡那些曾经被孙策打压过的豪强世家,令他们心生敬服,愿意跟着做这桩掉头的买卖。

    陈瑀曾在袁术处任扬州刺史,与这群山贼曾经有旧。

    这位曾经的扬州刺史出身下邳陈氏,与陈登的父亲陈珪是再亲不过的从兄弟。

    ……于是一切都说得通了。

    为了能提前占住庐江,不令孙策插手,陈瑀陈登叔侄布置了这个阴谋,在吴郡后方掀起叛乱,令孙策只能回身去处理自己内部叛乱,而不能有碍于淮南战场。

    孙策果然花了月余时间,奔波于吴郡各地,一面剿灭贼寇,一面又要镇压那些早已对他不满的江东世家。

    但陈瑀低估了孙策。

    他原以为,这样一场叛乱足以令孙策伤筋动骨,至少在秋粮成熟之前,他不再有争霸两淮的实力。

    但事实上,建安二年春天掀起的叛乱,还不到夏天便结束了,孙策花了时间大肆劫掠抄没那些世家的财产,又为自己充实了一笔军资。

    他现在已经迫不及待,要重新投身这个鲜血淋漓的战场中了。

    这些事是她后来才慢慢了解的,此时对她来说,除了这封信之外,她还什么都不清楚。

    “我得立刻回军营一趟。”她说道,“正平,你立刻将国让、子义、文远都找过来。”

    “……将军?可是出了什么事?”

    “大事。”她说完看了一眼旁边脸色有点发白的陆白,又笑了笑,“没事。”

    陆白那双细细的眉毛皱了起来。

    她的军队已经常驻青州,因此在剧城外数里的林地中圈了一片地,把这里的豺狼虎豹通通赶走,盖起了一片片的房子给士兵们住。当然这里是军营,士兵们的家属还是得住在城内。

    在这间宽敞明亮的木制中军帐里,左右坐了两排,大部分是军官和低级军官,小部分也有田豫祢衡陈衷这样的文职。

    ……额外还有臧悦和糜芳这两个吉祥物。

    她决定什么都不说,先把这封信的手抄本传给他们看看。

    中军帐里闷热得很,不时有人流下汗,还有人轻轻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但谁也没有说话,而是屏气凝神地看完这封信,然后一起看向了她。

    “诸位都有什么看法?”她说,“来说一说吧。”

    “青州刚刚平定,将军如何能为了一封信便离开?”田豫立刻开口了。

    “当然不会,不过我已经将信送去给主公了。”她说,“但若是丢了江都,淮阴盐渎一线便会告急。”

    “纵令如此,将军安知此非袁谭之计?”陈衷立刻说道,“孙策若与袁谭合谋,调将军离了青州,又当如何?”

    太史慈看了陈衷一眼,“孙策与袁谭相隔千里,为何要帮他?况且孙策骁雄,断然不屑如此。”

    “他若当真不屑,为何要千里迢迢送信至此?”作为下邳陈氏出身的陈衷,对于孙策很有点儿看不上,“无非是既贪名声,又要实利罢了!”

    ……太史慈的眉毛也皱起来了。

    “无论如何,兵贵神速,”张辽终于出来打断了他们,“我等须早做准备才是。”

    “现下还不知去与不去……”

    “北海至灵璧八百里有余,就算骑兵三百里日夜兼程,往返也要五日,刘使君此时在军中,书信恐怕急切间不得回返,”张辽的思路很是清晰,“但无论去与不去,辞玉此时都该征调军队,先行筹办辎重粮草之事。”

    这个主意尽管有些折腾人——如果刘备最后认为关羽陈登可以守住前线,不需要她去,那么这一场动员肯定是空耗人力物力的。

    但她还是认为这样做的确是正理。

    “主公回信还要几日,既如此,北海郡兵依旧留守剧城,依旧交予国让便是,”她想了一会儿,“新招募的兵士如何?”

    “虽未经阵仗,”太史慈回答得很快,“但堪堪可用。”

    除却她自冀州带出来,慢慢壮大的那三千老兵之外,太史慈新招募了三千青州兵,其中大半是东莱人。

    东莱人好,东莱人知根知底,是他的父老乡亲,安全可靠没烦恼——太史慈这样同她讲的。

    她去看了看,感觉说得果然也不错,这支军队里有大量的同乡、同村、同宗、同族、邻居、连襟,甚至是从兄弟,表兄弟,亲兄弟……别管战斗力怎么样,反正是没办法混进奸细的。

    她点点头,又看向陈衷和糜芳。

    “子庸与子方替我征调粮草如何?”

    陈衷行了一礼,“粮草欲囤何处?”

    她脑子里想了想这条路线,“阳都其一,下邳其二,淮安其三。”

    糜芳那张来不及涂粉的正常路人少年脸立刻就变得惨白了。

    “泗城与灵璧之间鏖战正酣,淮安离得那么近,难保平安不说,两旁又有沼泽湿地,将军为何不取道盐渎啊?”

    她看了看糜芳,糜芳看了看她。

    “淮安西有洪泽湖,东有白马湖,两座大湖旁各有沼泽湿地,这不错,”她说,“但盐渎旁边有海啊。”

    她没有船,但孙策有船。

    糜芳少年终于不吭声了。

    “拨一千兵,先行出发去淮安屯扎,”她又问了一句,“那里主事的官员叫什么?”

    陈衷反应得很快,“傅士仁,那是个自幽州起便一路追随主公的人,虽才学不显,但主公认为他老实可靠。”

    “老实可靠,”她点点头,“那就行。”

    自青州一路往南到广陵的这条路是刘备自己的地盘儿,因此她不需要千里迢迢从青州运粮,向当地官府征调粮食更省时省力,也更有效率。

    唯一的问题是不管什么地方,粮食总不会是天上掉下来,若是官仓里没有那许多存粮,就只能向当地的世家大族借粮。

    这也是陆悬鱼为什么要用陈衷和糜芳来办这件事的缘故。

    如果她永远留守剧城,士族对她的态度冷热对她而言都毫无意义,她的士兵会开垦农田,自给自足,士族们卡不到她的脖子,相反谁见了她的权势,都会眼红心热,想要分一杯羹。

    但当她离开北海,她一定是承担作战任务的。她没办法像吕布那样,每个士兵都背着驮着粮食袋子,像一支运粮队一样缓慢前行,靠着这一路的人情世故才得以平安到达雒阳——听说臧洪因为放任吕布从他的地盘上经过,至今还被袁绍所憎恶。

    因此她必须打起精神,同沿途的士族豪强打好关系。

    他们手里是有粮的,至于粮食要不要拿出来供给路过的军队,不仅看刘备的控制力与威望,也看他们对她的评价与好感度。

    陈衷出身下邳陈氏,糜家更是豪富,借他们的一点面子,平安而高效地将军队送到广陵就好。

    “无论如何,”她笑了一笑,“别让我的军队停下来四散就食就好。”

    无论陆廉“宽仁爱民”的名声是出于本心,还是有意为之,这都说明了一件事——这位将军不乐意搜刮民众。

    再考虑到她在阳都琅琊收粮时杀豪族杀得人头滚滚的模样,在座诸位都立刻理解了“四散就食”的含义。

    那张一直吊儿郎当的小脸终于显出几分敬畏。

    剧城的城墙是被精心修缮过的,改动尤其大的是这上面的女墙,留出了安置巨弩的位置。

    平时弩机被拆卸保养后,用细布与干草存放在城墙下的武库里,严加看管,待遇之高简直令黑刃都感到嫉妒。

    【它们确实挺金贵的,】她这样安抚它,【坏了想重造一把很费钱。】

    【我比它们更金贵。】黑刃这样表示,【它们是量产的,而我是独一无二的。】

    【但你不会损坏的,】她吹吹捧捧了一下,【你那么坚硬结实,削金断玉,世上再没有什么能伤到你的东西。】

    关于这句吹捧,黑刃一反常态地保持沉默,没有接话。

    于是她得以继续在城墙上走一走。

    乌云将月亮遮了起来,夜幕之上也鲜见几颗星星,但城墙上有火把点燃,并不昏暗,况且她也不需要火把,自然能看得很清楚。

    她绕城走了一圈之后,回到爬上城墙的地方停下脚。

    城内尚有几处灯火,城外的农庄已经一间接一间地熄了灯,夏天不必烧炕,灶坑里的最后一点火星也被熄灭了。

    青州大地陷入了一片沉睡。

    她还记得自长安一路奔波到青州时,荒草中见过许许多多具尸骸,却见不到村庄,见不到人烟,甚至走到最后,连青草也寻不见了。

    可是看看这里啊。

    这样一个炎热的夏天,那些果林,那些田地,还有那些早早睡觉,一心等到清晨天亮,热气未起时下田拔草的农人——

    她这样仔细地一寸寸土地看过去,似乎想要将这里的每一幕记在心里。

    直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她转过头。

    “正平?”

    祢衡有点黑眼圈,但不严重。

    “我这也是刚忙完城中车马调度之事,”他忙忙这样说道,“听说将军在这里,有些不放心,就来看看……是不是打扰将军了?”

    她摇摇头。

    “你同那些……”她问,“你同那些名士,混得怎么样?”

    ……祢衡不是太懂“混”这个词,但他很快就明白了她问这话的用意。

    “他们都很敬佩将军。”

    “说实话。”

    “将军是女子,他们有时会疑惑于刘使君处世之道,将来又该如何安置将军,”他说道,“除此之外,他们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不会对将军有什么不恭敬之语。”

    有点儿冷淡,但更真实。

    她重新将目光转到城外的大地上。

    “我有事托付给你。”

    祢衡的声音立刻变了,带了点不自觉的紧张,因此听起来就有点尖细。

    “将军请讲。”

    “我已令臧悦写信给臧霸,要他与剧城互相拱卫,剧城现下有三千守军,我再留一年粮草在城中,即使不考虑有这样的巨弩,这座城也堪称坚城。”她说,“但天下当真有不破之城吗?”

    “将军是担忧……”

    “孔北海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他是个好人,但在战争中,他全无用途。”

    祢衡听了这句其实有点侮辱人的话,没有吭声。

    “所以,你要看好那些名士,还有那些世家大族,”她说,“他们可以背叛我,但不能背叛这座城。”

    如果他们现在没有拿起武器将她赶出去,将来的某一天,他们也绝不能开城将敌人放进来。

    她的声音轻而沙哑,裹着夏夜的凉风与不知何处的树叶,沙沙作响。

    祢衡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她,他的声音也并不高,但紧张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慨然。

    “为将军故,敢不效死?”

    十日之后,她派去的信使终于带回了刘备的手书,以及广陵的战况。

    ——她要立刻南下,救援广陵。

    骑士一路马不停蹄,日夜不休地奔赴四地之时,纪灵与刘备的军队还在僵持之中,这种僵持变得越来越痛苦,越来越煎熬。

    不仅纪灵在寻找一个决战的时机,袁术也在等待。

    他等得太久了,几乎就要对自己,对天命失去了信心。

    但他知道他必须等待,一步也不能退缩。

    在这个夏天,似乎所有人都在全力以赴为自己的前途而奋战。

    除了宛城外的曹军。

    ……宛城是个盆地,夏天就挺热的。

    但曹操将自己的兵马驻扎在淯水旁,这样就很凉快。

    尽管很凉快,但宛城的士庶感觉快疯了。

    三月前的那一场突发事件,实在是谁也不想的。

    张绣已经投降,若不是奇耻大辱不堪忍受,就不会偷袭曹操,现在被曹军击败,退守穰城,对于百余里外的曹军真是日夜悬心,不得安眠;

    曹操已经收下宛城,若不是一时被美色迷惑,也不会犯了这样的大错,激怒张绣,现在虽然宛城还是他的,但那支西凉兵马又被张绣带走了不说,他的爱将、长子、侄子都死在了那场偷袭之中,真是锥心之痛,日夜泣血。

    ……这个“泣血”其实只是一种夸张的手法,没人认为曹操会真从眼睛里哭出血泪来。

    但他结结实实地哭了三个月,并且待在宛城不走了,每天披麻戴孝,你也不知道他是给儿子戴孝呢,给侄子戴孝呢,还是给他的古之恶来戴孝呢?反正他就这么每天没完没了地祭祀这三个倒霉鬼,外加所有在那一夜不幸战死的士兵。

    有宛城的士族便小心翼翼前来,先是吊唁,后是宽慰,请他节哀顺变,不要哭坏了自己的身体。

    但丧子之痛怎么能被一两句话打发掉呢?因此听了这样的话,曹操总是会捂着脸抽抽噎噎地又一次哭起来。

    ……哭声就越来越大,逼得客人也跟着一起哭出声,哭下泪才行,不把眼睛哭肿,鼻子哭红,曹操是断然不放人走的。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这样哭了快三个月,连刘表也受不住了,试探性地派了使者过来吊唁,然后开口询问他,到底是要什么?

    “我要什么?!”曹操那两只眼睛一瞬间便立了起来,“我要我儿复归,你问刘景升!能给我么!”

    ……蛮不讲理,但谁能说他的不是呢?经了这样大的痛苦,他自然是有立场蛮不讲理的!

    “公子死而不能复生,明公……”

    听了这话,这个身材娇小的中年男子立刻便又放声大哭起来!

    “可恨那张绣!害了我儿的性命啊——!”

    ……行了,使者终于听明白了,曹操想要张绣的性命。

    ……这要求实在太难了,对刘表来说,哪怕是从自己的亲眷里扒拉一个未嫁的小闺女出来送给曹操再给他生俩儿子也比送张绣去死要简单得多。

    宛城已失,穰城是绝对不能丢的。

    荆州北面原本就无险可守,他岂能一退再退呢?

    “若,若是如此,待在下回禀了使君……”

    曹操对使者的支支吾吾并不意外,他抬起眼睛,瞥了他一眼之后,又大声嚎啕起来!

    “我的典韦将军啊——!”

    使者落荒而逃时,几乎撞上了正往府中走来的两名文士。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名使者,又驻足听了听远远传来的哭声。

    “主公已哭了这么久。”郭嘉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口气,“公达兄也该尽职尽责些才是。”

    他身侧那名文士比他年长,约莫四十岁左右,年华已逝,风姿仍存,此时听了这话,脸色却平静极了。

    “且让主公再哭一阵,”荀攸说道,“这便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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