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两岸的大片田地曾经丰美极了, 这里气候温暖,水分充足,是极其优秀的水稻田。
农人们在水田里种下水稻之后, 还会倒进去一桶鱼苗。
稻田水不深,鱼也长不大,最多也就是一斤重左右, 但对于农人田客而言,已经是难得的收获。他们当中贫苦些的, 会在秋收时也将这些鱼捞上来卖掉,补贴家用;家境略过得去的,就可以买些粗盐将它们腌起来, 咸鱼可以卖得更高的价钱,当然也可以自家下饭;只有那些最富庶的自耕农才会时不时在自家田地里捞出两尾小鱼, 用一点点油脂煎了, 熬出一锅鱼汤, 然后郑重其事地端上来,于是从老到少全家十几口, 都能获得这两条小鱼赐予的恩惠。
但现在的淮河两岸, 农人已经不复存在,只有一座接一座的军营,连绵不绝,隔岸相望。那些士兵们走在荒芜掉的水田里会大声咒骂, 偶尔还需要从腿上拍掉一条吸血的蚂蟥。但他们同样也会在某一条已经没有农人去看顾的水沟里捞出一尾鱼, 那鱼也许会肥美极了, 因为它虽然吃不到农人撒进田里的肥料, 却能吃到无数士兵倾洒在淮河两岸的热血。
寿春城就矗立在离河不足二十里的岸边, 满目疮痍的城墙上, 仍然飘扬着袁术的仲氏王旗。
直到现在,袁术仍然不曾屈服。
当这支带了辎重的兵马北上与关羽汇合时,陆悬鱼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军营中很萧条,而且安静。
士兵们的衣衫已经有些破烂,有人打着赤膊,有人露出了膝盖,更多的士兵则用各种能搜罗到的碎布给自己的衣衫打补丁。
作为刘氏诸侯的军队,徐州兵的衣服上绣了红边,以彰显炎汉正统,但这些制服在残破之后打什么颜色的补丁,军官也没有办法再强求。
于是这座军营里的服饰呈现出了一种五彩缤纷,百花齐放的风格,从他们的衣着能看出他们大概跟什么人交过手,甚至还能看出大概是什么时间交的手,因为那些补丁层层叠叠,最下层有来自袁术麾下不同贼寇头目的战利品,最上层则有几块来自曹营那边的黑边。
在这样的前提下,他们的武器也开始变得各式各样,缴获到什么,就用什么,甚至在陆悬鱼走进军营时,还看到有小兵举着钩拒跑过。
“看来之前二将军还同水军打过交道。”她感慨道。
关二爷摸了摸须髯。
“洪泽湖的水贼三番五次想要顺流而上,突袭咱们!”关平倒是应了,“可惜痴心妄想!”
二将军瞥了自己儿子一眼,“这样的贼子,赢了也算不得什么。”
“赢一场不算什么,”她连忙说道,“赢了一场又一场,足见二将军神勇!”
“若你我能赢了曹仁,援救下邳,到那时再说神勇也不迟!”
就,非常兄弟情深的关二爷。
陆悬鱼带来了张辽太史慈,还带来了徐庶,当然最重要的是她带来了七千士兵,以及相当可观的辎重车队。
这支车队令沉寂许久的军营一下子沸腾了起来,车队里有米有面,有钱有布,有酒有肉!在这样漫长的战争中,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提振士气的呢?
但为陆悬鱼接风洗尘的酒宴气氛就不那么热烈了。
大家简单地叙过话,又吃了一点东西之后,几乎没聊什么当地风土人情历史八卦之类的闲话,立刻就转到了这场仗该怎么打的问题上。
“曹子孝可曾出战?”
“他若曾出战,我也敬他是个丈夫!”二爷骂了一句,“那匹夫在岸北坚守不出,他的心思我岂能看不出?”
太史慈思考了一会儿,“若是强攻呢?”
这次是陈到替关羽回答了。
“曹仁那营寨修得十分精妙,三面环水不说,对岸又正对陡山,强攻岂是易事?”
“他现今多少兵马?”
“一万兖州兵,一万青州兵,共计两万有余!”
“这贼子借地利之便,令南北隔绝,实在可恨!”
大家在叽叽喳喳,她一面慢吞吞地吃自己碟子里的蜜糖蒸饼,一边思考这个地形。
曹仁有两万兵马,关羽一万有余,她又带来了七千,并不虚,所以能不能渡河强攻呢?
一直在静静听着几名武将议论的徐庶开口了。
“在下路过寿春城时,见城头守军仍在?”
关羽摸了摸须髯,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此坚城也。”
他一直不曾强攻曹仁,也有这个缘故。
寿春城中还有一支兵马,数量也许不多,可能不足万人,然而一旦关羽将全部兵力压上,而城中守军自后而出,前后夹击,又当如何抵御呢?
于是张辽试探性地开口了。
“既如此,可否劝降袁术呢?”
“他既行此僭越事,如何肯降?”
“他便不降,难道还有生路不成?”张辽很是不解,“趁关将军与曹仁对峙之时,遣信使出城,来游说将军,伺机求和才是正理。”
……难道是二爷性子太过狂傲,给使者斩了?
这想法不知道从谁心里蹦出来了,然后就偷偷地看向了关云长,一个接一个。
于是后知后觉的二爷怒了,“我兄一心讨贼却遭此大难,难道我还有什么心思与他纠葛不成!”
“那二将军可曾送信……”
“送信也没用。”她忽然开口了。
关羽麾下的校尉们,还有张辽徐庶太史慈一起看向她。
“有人比你们更会写信,更会送信。”陆悬鱼说道,“袁术早就已经收到信了,他必定以为曹操是来救他于水火的。”
在金碧辉煌的寿春宫深处,那些每天只能以泪洗面的美姬中间,袁术必定是信心大涨,甚至欣喜若狂的。
他经历了一段非常不容易的岁月,城中甚至已经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他也将要无法供给守军粮米,几近穷途末路了。
但他的确是天命所归之人!就在刘备将要困死他时,曹操的援军以惊雷之势席卷了大半个徐州,不仅解了他的危急,甚至一转攻势!几乎马上就要剿灭那支令他恨之入骨的徐州兵马!
尽管城下还有关羽陆廉的万余人,那又如何呢?
有曹仁将军的援军,关陆进不能进,退不能退,他们已至绝境!他们才是真正走上绝路之人!
这样的每一天都是充满着期望的,如果到了夜里,袁术仍不能入眠,那他大可以自那张精美绝伦的床榻上坐起来,掀开一层又一层柔软的绸被后,从榻下的暗格里取出一只镶金嵌玉的小匣子。
那匣子里有龟甲,有竹简,那些语焉不详的谶语上写满了上天许给他的光辉灿烂的未来。
但这个已经有些神经质的中年男人所倚靠的,是匣子最上层的一封信。
那封措辞并不恭顺,甚至可以说有些严厉,但又莫名透着亲切的信。
他的确是与曹孟德有旧的,他的阿兄还曾跟曹孟德一起抢过新妇,这样的交情,曹孟德如何能够丢弃呢!
袁术虔诚地,小心地守着那封信,也守着那一匣子的碎龟甲和碎竹简,正如同虔诚而小心地在守护着他那个既定的未来。
在她描绘完这样一幅画面之后,席间短暂地陷入了一片沉默,所有人都没吭声,有的在沉思,有的在摸自己的胡子,有的似乎想说点什么,还有的只是盯着她看。
比如说关平,这位少将军稚气未脱的脸庞上,两只眼睛就在愣愣地盯着她看。
直到父亲咳嗽了一声,这个少年才赶紧收回了目光。
……似乎二将军嘟囔了一句“跟着下邳陈氏就是会做学问,悬鱼果然长进了”。
“这跟学问没关系,”她说,“袁术既然不曾遣使出城,他就一定是铁了心要守下去的。”
至于曹操的信里写了些什么东西,那一点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现在的局势就是这么艰难,袁术不可能坐视关羽攻破曹仁,那与他的利益不符,他一定会在某一个节点上加入战场。
但是寿春……
它是袁术吸了汝南淮南两郡的血所建成的坚城。
城墙那个高厚,只要自城下经过时就能一览无余。攻打这样一座大城是不可能不出现伤亡的,甚至连需要多少时间也是个未知数。
况且曹仁蹲在淮河后面,而不是马奇诺防线后面,若是关羽陆廉去打寿春,难道他还能坐视不理吗?
“我听说,”徐庶突然说道,“袁术素来奢淫放肆。”
“……天下人皆知。”
徐庶摸了摸自己的胡须,“他对自己是极舍得的,不知对守军如何呢?”
她忽然看了他一眼。
于是徐元直立刻收到了那道目光,也将脸转过来,冲她隐秘地笑了一笑。
围城已经大半年,城中境况如何,城外是不得而知的。
“我可以试一试,”她看了看还在企图解读这句话的关云长,“我在巢湖时就这么跟吕子衡打过一次照面。”
这计谋思路很简单,就只是“最后一个饼”,或者是“最后一根稻草”而已。
如果寿春不是被关羽围困了这么久,她这个计谋是没有用的;
如果袁术麾下的士兵不是出身贼寇,而是死心塌地的精锐部曲,这个计谋也是没有用的;
如果袁术平时善待士兵,无论金银粮草从不吝啬,这个计谋也是没有用的。
因为她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身份,她骑在马上,带了二百精挑细选出的士兵,他们都带了武器,自营中出发,慢吞吞地路过寿春城外,就这样走过去。
她只是将辎重车队带来的所有猪羊都赶了出来,这些吃了一路青草,因此肥嘟嘟的牲口就这样被士兵们驱赶着在这片已经荒芜很久的土地上走过,偶尔有哪一头羊不听话,悄悄跑开了,士兵还得大声责骂,举着鞭子去追它。
那头小羊的确顽皮极了,一路便跑到了城下去,引着母羊也跟了过来。
于是负责赶羊的士兵慌慌张张,连踢带打地再将那两头羊赶回去。
这一幕并无稀奇,但落在了城头的守军眼里,就有了别的意思。
于是一个接一个的脑袋悄悄自女墙后探了出来,贪婪得近乎绝望地看着那一大群牛羊自他们眼皮下慢慢经过。
“校尉,校尉!那只有二百人啊!”
“我们开了城门,抢了那些牲口回来,能耽误什么事!”
“吃了肉,我们也有力气不是!”
“徐州人有饭吃,咱们可没饭吃!这要如何守得下去!”
“咱们悄悄的,悄悄的开城门……行不行?!”
“天子?天子什么时候来过城头!”
这群猪羊没有走很远,还不到五里时,寿春城头的吊桥被慢慢放下了,铰链与绳索的声音引得陆悬鱼转过头去,望向了那座残破的王城。
【谁能想得到呢?四世三公出身,豪奢得拥有上百名姬妾的袁术袁公路,竟然能让自己的守军为了一群猪羊而偷开城门。】她有些感慨,【这是因为他太过愚蠢了吗?】
【你认为呢?】
【……也不对,】她想了一下,忽然豁然了,【他的眼睛里,一辈子也不会有小人物的生死,这不是蠢,而是傲慢。】
但寿春的陷落源于一群猪羊,这件事的确是千真万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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