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有点尴尬。

    但在听完她的叙述之后,田豫还是尽量地做出了反应。

    “尽量”是指他的眼睛并没有看向她,而是看向了地板。

    眼睛里也没有什么神采,说话声也很干巴巴,听着就很像被迫营业那种感觉。

    “从未有过这种事,必是以讹传讹,”田豫说道,“自将军领兵南下不久,袁谭便有异动,在下鲁钝薄才,只能多费些心思在操练兵马,整备城防上。难道将军以为,在下是那等大敌当前,反一心儿女事的蠢材吗?”

    ……说得也对。

    “但他们确实都这么传的,”她还是有点怀疑,“你真没见过那位女郎吗?这其实也没什么的,不是还有人管这种故事叫……叫倾城之恋么……”

    田豫立刻瞪了她一眼,“将军!袁谭大军兵临城下,也不曾倾了这城!”

    ……算她不会说话。

    ……但田豫这个反驳也很怪,听着好像《倾城之恋》的男主变成了袁谭似的

    不过这种垃圾话只能用来宣泄情绪,因此田豫只说了一句,就换了个方向。

    “将军既见那人招摇撞骗,欺行霸市,必是官吏监察不严之故,我这便去处理,断不会令其再有欺压往来商之事。”

    他这样说的时候,用一只手轻轻地捏了捏眉头。

    那道新长出些粉色嫩肉的伤疤衬着他有些黯淡的神色,便显得格外显眼,也格外可怜,仿佛在替主人冲她嚷嚷:看到我都007到什么程度了吗!不给加班费不给慰劳金也就罢了!连个黄桃罐头都没有就登门,你是来找茬的吗!

    陆悬鱼有点坐立不安起来。

    “国让,你也不要太劳累了,”她诺诺地站起身,准备撤退时想了想,又将拎在手上的那包米糕放在了案几上,“累的时候,吃点这个。”

    田豫将手放下,睁大眼睛看向了她,又看了看那个被叶子包着的东西。

    “这是什么?”

    “这是你妻……”她赶紧改口,“这是那个假称你妻弟的骗子家卖的蜜糍,虽说缺斤短两,我看他家做的倒还干净,你吃的时候先热一……”

    这人在盯着她看,好像随时会因为怒气而整个人开裂爆炸似的。

    她赶紧撒腿跑了。

    “将军。”

    她走到台阶下的时候,田豫追出来,喊住了她。

    “将军难道不在意吗?”

    “啊?”她习惯性地辩解,“我知道你一心忙于政务……就是来问问而已,我不会疑心你本人的。”

    青年文士站在台阶上,风刮起他的袍袖,遮住了那一瞬的表情。

    他微笑着望着她,但眉头似乎又皱了起来,像是因为什么事而感到很难过。

    而在他开口的时候,眉头已经舒展开了。

    他似乎又变成了她的心腹与挚友。

    “将军,北海出兵之事,将军当三思啊。”

    她眨眨眼,略有些困惑,没明白他为何这样突兀地改变了话题。

    但田豫的思路十分清晰,“将军居于剧城,所见之事,不过一斑尔,每逢战事,这半州生民所忍受的煎熬,远超将军所见所闻。”

    “国让的意思是……难道我要让冀州人就这么一次又一次地来打劫吗?”

    “狐鹿姑自冀州而来,他曾对我们说,袁绍的骑兵数以万计,”田豫笑道,“难道刘使君永远不会与袁本初兵戎相见吗?”

    陆悬鱼愣住了。

    这一天原本是很平凡的一天,天气很好,冷但晴朗,太阳晒在街头,往来的行人身上也有了几分暖意。

    但王屠跟在几名身着铠甲的士兵身后,总觉得身上越走越冷。

    他是个精明狡猾的人,很明白如何在市井间支撑起自己那份家业,比如说他费尽心思,给自己守寡的姐姐筹备了一份丰厚的嫁妆,嫁进了北海郡的主簿府中。

    那位姓田的主簿岁数稍大些,也因此在人情世故上很是精明,见到因为战事,城中空出不少小吏的位置,便给他这新结的妻族安排了不少肥缺。

    但这位姐丈毕竟是孔融的人。

    即使是市井小民,也知道这半个青州真正的主君已是代刘使君前来镇守的小陆将军,因此孔融手下的主簿,听着就不那么提气。

    于是当有人分辨不清,问起王家到底是与哪位田使君攀亲时,蒸蒸日上,家大业大的王家便传出了那样的口风——

    “这剧城里,难道有第二位田使君吗?”

    这剧城里,难道还有第二位田使君吗?

    但当他被带进郡守府时,这个缩头缩脑的年轻人完全是懵的。

    这里如何是他这样的人能来的地方?

    看看周围匆匆忙忙走过的文吏,每个人的眼睛都笔直地看着前方,每个人的步子都迈得几乎同样距离,他们几乎连走路的姿态都是一样的!从容不迫,轻而迅捷,带着郡府的风度与气派!

    可是待他被引上了台阶,一步步走进那间堆满了竹简的室内时,这个小个子年轻人立刻觉得,刚刚见到的那些官吏,气度根本比不上案几后正在写字的这一位!

    这人也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岁,高冠博带,披了件青灰色的半旧氅衣,五官端正,眉边带了一道疤,却更添了几分英气。

    但当这位贵人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他的时候,王屠一下子就察觉到了什么地方不对。

    ……这位贵人很厌恶他。

    他立刻匍匐在地,听一旁的仆役报上他的姓名。

    “你不认得我吗?”那位贵人问道。

    “小人这样的卑贱之人,如何有幸识得贵人呢?”

    “你不识得我,”贵人问道,“你是如何将你家阿姊嫁与我的?”

    使君一边审问这个人,一边还在继续干活。

    即使这个人吓得涕泪横流,一副就快要尿裤子的模样,使君还能继续不动声色地继续干活,这就令一旁的仆役很是佩服。

    他们也算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不管多好笑都不会笑出来,但听到这人哭哭啼啼地讲起来龙去脉时,他们还是就快要忍不住。

    ……使君还是很平静,一点也没被逗笑,甚至偶尔抬眼看一眼下面跪着那人,眼神里全是冷冰冰的怒气。

    “使君,小,小人实在不知,呜呜呜……”那个人一边哭,一边小心问道,“这不过是小人这等走卒贩夫,于市井间的,市井间的狂言罢了……如何却入了使君之耳啊呜呜呜呜……”

    这个问题似乎问住了上面的田豫。

    他将那支笔停了一停,去点放在案几一角上的一个纸包。

    “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

    王屠小心地伸长了脖子去看,只觉得那个包装和打结的手法很眼熟,但也许是他太紧张了,实在想不起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剧城靠南的这片闾里中,王家是毫无疑问的大姓,祖上虽没出过什么四世三公,可牢牢占着左右数坊的肉类供给市场。这一行需要的人手多,帮佣多,他家偏又子弟多,胳膊粗力气大,因此显得格外兴旺,尤其是最近,自从结交上贵人,族中好几个兄弟谋到了城外各乡亭的肥差,更有蒸蒸日上的势头。

    但这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

    因为这个即将兴盛起来,准备比一比肩淮南袁氏,或是下邳陈氏,又或者是沛县刘氏的大家族,晋升之路被人拦腰打断了。

    有队率带领的五十兵士跑进坊中,不待好事群众围过来,便起了一阵鸡飞狗跳之声。

    有男人分辨,有女子哭骂,还有威胁谩骂之声,棍棒打下去的惨叫声,混杂在一起,热闹极了。

    过一会儿便有男人被捆了手,鼻青脸肿地被士兵扯出来,身后的妇人坐在门口,披头散发地捶地哭骂,引得一片惊呼。

    ……王家这样的大家族,素来只有他们欺凌别人的份,谁见过他们这样狼狈过?!

    “这是犯了什么事了?”有人探头探脑地围在人群里,慌张地问,“哪个胆子这样大!连王家都动得?!”

    “哼,你不曾见到吗?这是田将军的兵!”

    “为,为何呀?!那不是他家姻亲吗?!”

    那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立刻两眼放光,“你还不知吗?孙小四,你最该知的呀!听说就因为有人在南市卖蜜糍,将缺斤短两的糕点卖给了小陆将军!”

    孙小四惊呆了,“小陆将军?她那样的贵人如何会来南市?!”

    “小陆将军如何不能来?听说她不仅来了,而且孤身一人,那个叫什么来着?”那人在继续思索,浑然未曾察觉身边之人已经面如土色地跑路了。

    ……什么白龙鱼服!一面抹眼泪,一面匆匆往家跑的孙小四想,哪个将军会穿一件打了补丁的袍子出门啊!况且那个人,那个人……他,他根本记不起来她长什么模样啊!

    就只记得那个人看起来有点儿讨厌!一见就不想给他足斤足两啊!

    路上如果有人见到这位小陆将军,也是照样认不出来的。

    她还是头上裹了一条洗褪色的头带,身上穿了件打补丁的氅衣,牵着马,在剧城附近的乡亭之间随处走一走,看一看。

    很多百姓都还没回来,而附近又是坚壁清野过的,因此显得格外萧条。

    她的马不知不觉路过一处村庄时,忽然听到了人声。

    叫骂声、求饶声、哭泣声……似乎有人在抢劫。

    茅草搭起来的牛棚已经塌了,田舍内既没有牛,也没有猪了,只有一家子在和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子一面撕扯,一面求饶。

    一年的时间,刘大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原来的方脸变成了长脸,那些补丁打着补丁,但仍然很厚实的衣服也没了。

    他只穿了一身褴褛的短衣,踩着一双破烂的草鞋,一条胳膊甚至光着,就这样跪在雪地里,抱着那几个小吏的大腿哭求。

    “这是家父备下的老衣服,郎君们不能取了去啊!”

    “陆将军有令!军中筹备寒衣,不得半点马虎!”那人骂道,“你既拿不出足数的布匹,自然要用衣物来抵,怎么还委屈了你?!”

    “陆将军……”他嗫嚅着说不出话来,“陆将军……”

    追出来的泼辣妇人哭骂起来,“便是陆将军,也不能让我全家老小冻死啊!”

    那个小吏的目光一下子阴沉下来,指了指她身上那条打了补丁的罗裙。

    “看你是个妇人,没扒了你身上的衣服,已经是陆将军的恩德!你这蠢妇,还要心怀怨恨?!”

    于是妇人的脸也一下子变得青白了,阳光照着,却没一点血色。

    “陆将军……”刘大忽然哭出了声,“她是个好人,必不会强令郎君们来夺我们的衣服!”

    “她不仅是好人,而且是天下无敌的将军!可军中的寒衣却是一件不能少的!否则陆将军凭什么能战无不胜?!”

    那人一脚踹开了刘大,又伸出一只肥厚的手掌,准备给那个妇人一耳光涨涨教训时,忽然有同伴的目光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什么人?!”

    那是个穿着很寒酸的年轻士人,样貌平平无奇,牵着一匹马,站在田舍的栅栏外望着他们。

    见他们注意到了他,那人便放开缰绳,走进了院子。

    “这样征寒衣,”那人说道,“打了胜仗有什么用?”

    “你是什么人?”小吏吐了一口唾沫,“敢这样诋毁陆将军?”

    “嗯,”年轻文士的声音轻缓沙哑,如同寒风一般,“我就是陆廉。”

    他似乎是个大言不惭,招摇撞骗的骗子,因此这话一说出口,引得那几个小吏立刻惊愕地互相看看,然后鄙薄而又憎恶地看向了他。

    这些小吏是不曾见过陆廉的,他们花了一些钱,贿赂了新至各地的令长,谋得了这样的肥缺,准备趁着战局动荡时,既为陆将军办事,也为自己捞一笔家财。

    他们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毕竟在这样寒冷的冬日里一家家一户户地将那些没有被袁谭抓走的农人搜出来,绝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

    因此他们理直气壮,并且认为那人必定是个借了陆将军之名,想要替这家人逃过布税的穷酸士人。

    但那人的脸上一点也没有装腔作势的傲慢,他望向他们的眉头紧皱着,带着化不开的悔恨和痛苦。

    她在这条名将之路上走得很快也很远,她已经创下了足以写入史书的战绩。

    任何人有了这样的本事,都可以将目光放得更远一些,脚步走得更快一些,心思也更大一些。

    比如说她能不能将整个青州纳入掌中,她能不能挥师西进,将兖州也打下来?

    她能不能打穿一条徐州到雒阳的道路,能不能打败袁绍,能不能收复并州,能不能出关陇西?

    但当那几个小吏面色不善地向她而来时,这些念头都在一瞬间消散了。

    陆悬鱼从腰间拔出了佩剑。

    “把衣服还给他,或者你们也可以验一验真伪——”她说,“你们要记得,陆廉当初成名,不是因为她擅长排兵布阵,而是因为她的剑。”

    那几个小吏的脸色变了,变得既愤怒,又迷茫。

    他们自然听说过“列缺剑”的名声,但她的敌人不是百万西凉兵,或者是千军万马吗?

    ……陆廉会为了几件衣服而拔剑吗?这听起来不可笑吗?

    可她的神情那样冰冷决然,似乎她就是要为了这几件破衣服,而同他们战斗。

    ——亦或者是同她自己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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