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些收到请帖的豪族哭着吩咐家中的妻妾们,  待他不幸罹难后,每日要如何供奉他时,陆悬鱼也在琢磨关于酒宴的事。

    参加酒宴,  尤其还是半个主办方,  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是——

    “穿什么呢?”

    陆白从竹简上抬起头,  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穿什么?”她重复了一遍,“阿姊想穿什么?”

    “戎装?”她不确定地说,  “或者武冠和直裾什么的?”

    “你想穿什么呢?”

    ……想穿什么呢?这个问题问住了她。

    “好像已经很久没穿过女装了,  尤其没怎么穿出来过,  ”她嘀咕了一句,“其实都到岁末了,还很想穿一下的,  但是你知道,那种场合……”

    灯下肌肤如玉的美人抿嘴一笑,“我也穿女装,  阿姊你比不过我的。”

    ……这塑料姐妹情!

    不过笑完之后,陆白还是给出了她的看法。

    “阿姊若是喜欢女子装束,酒宴上穿就是了。”

    “……不会有点不太好吗?”

    “不会,  ”她说,  “你已在沙场上建立了功烈与声名,服饰再不能桎梏你。”

    陆白的神情那样自然,  语气也那样自然,坐在对面的人就不免因为这句话发起呆来。

    前门处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陆悬鱼掀起遮在窗前抵挡寒气的兽皮,  透过模模糊糊的窗绢,  正见到有值夜的亲兵拎着一盏油灯,  忙忙走去到门前,  询问了些什么。

    过了一小会儿,  亲兵的声音便远远传了过来。

    “将军!田使君来访。”

    田豫站在院落里,一脸犹犹豫豫,不肯脱靴上台阶,只能主人家穿了鞋,下到院子里来迎他。

    “这么晚了,国让有什么事吗?”

    “寿春宫的财物,在下已经清点完毕,入库封存了,所造竹册已经送到将军的书室中。”

    “哦,哦,这很好,”她有点迷茫,“但其实也不用特意跑来一趟。”

    田豫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大概是主公来了的缘故,田豫也沐浴更衣过了,明亮的冬月下,一身高冠博带,宽袍大袖的文士打扮,站在那里还挺……

    挺……

    怎么和诸葛玄有点像?

    这是文官们见老板时的统一着装思路?

    她的身体不自觉后仰了,想拉开一点距离,仔细打量一下她这位闷棍主簿时,田豫忽然咳嗽了一声。

    “今日见将军喜爱那些饰物,却因我阻拦,未曾取用一件,”他声音很低,“我心中很是内疚。”

    “……也不用内疚,”她说,“那些东西给我也没用。”

    “那些财物,原本都是主公赐给将军的奖赏,我不该阻拦将军。”

    ……这说的也不算错吧。

    按照这个时期的军队作风来说,这些金银珠宝应该是分成三份,一份给主公,两份则是二爷和她均分,拿到手里之后,她再挑一批好的,拿走大头,指缝里剩下的部分才会赏出去。

    赏出去的那部分自然也是先由军官来挑,最后剩点残渣才是士兵的,要不怎么士兵们进城一定要大肆劫掠一番?因为除了那些先登选锋的勇士之外,寻常士兵光靠粮饷是没办法让自己和家人过上好日子的。

    现在她自己这份被拿出来充公了,其实与同时期普通武将正常行事作风就相差特别远。

    不过反正她这里什么人都和正常武将不太一样【

    “你拦下又不是拿去自己用了,还不是用来换取钱粮布帛,充实军资,”她安慰了一下田豫,“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

    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连眉梢那道伤疤也在月下淡淡生出了光彩,他微笑着看着她。

    “不过,在下此来,的确不是为了造册之事。”

    他这样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取出了一只细长的小木匣,很是郑重地递过来。

    那只小木匣未曾漆过,看着并不出奇,似乎有一点年岁,因此摸起来倒是非常温润。

    她狐疑地接过,打开来时,里面是一根加工过的,细长洁白的东西,一尺多点儿,一端略细,另一端箍了一圈黄金,黄金上雕了许多精美的图案,一路蜿蜒而下。

    她拿起那温润洁白,似玉非玉的东西在手里把玩打量,而田豫将目光移开了。

    “这个……”他低声道,“是在下用自己的禄米购得的,赠与将军。”

    陆悬鱼恍然大悟。

    “这个就是你说的那个!”她嚷道,“另一根呢?”

    田豫睁大眼睛,神情变得有些惊恐,“什么另一根?”

    “这不是根象牙筷子?”她问。

    她的主簿伸出了一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她,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

    “而且其实我一直有个想法,象这东西若是践踏了农田,自然是要驱赶的,伤到人了,该打杀就打杀,现在自豫州以南都有象,为了保护百姓,猎几头也没什么,但是象牙这东西…”她看了一会儿,“拿这个吃饭也未必吃得就香啊。”

    ……她这想法别人理解不了,毕竟自从周朝到三国时期,象牙都是重要的奢侈品,诸侯们的“笏”就是用象牙制成的,所谓“元龟象齿,大赂南金”,况且现在到处都是丛林,还是人与大自然天天掰腕子的时期,各种大型野兽隔三差五就能叼走个赶路的客商,讲什么保护大自然拒绝象牙制品,大家有点难以理解。

    田豫的整张脸皱成了一个难以形容的表情。

    他似乎是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又没说出口,而是劈手就把那根筷子夺回去了。

    “……我还没说多谢国让。”她尴尬地说。

    田豫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了一句,“不必道谢。”

    当那些豪强们抱着必死之心,绝望而仓惶地走进剧城时,他们惊讶地发现,等待他们的并非是一排又一排的强弩与长刀。

    大厅里的炭火烧得正旺,连枝树形灯一盏接一盏地被点亮,馥郁而甘澈的香料气息飘散出来,充斥着青州刺史府的每一个角落。

    太阳还没有下山,灯火已经点燃,似乎有乐人在吹笙。

    刘备正站在台阶下,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他正值年富力强,经过了一场残酷的战争,他的身姿依旧挺拔,眼神明亮而有神采,双手温暖有力,一身蜀锦制成的华贵衣衫在灯火中闪出一片富贵又绚烂的光。

    当见到这位以宽仁待士闻名,并且深受徐州士人拥戴的诸侯时,有些来客的眼睛一瞬间便亮了起来!

    今日竟是刘使君大宴宾客么!早知刘使君驾临青州,我等便是跑坏了马,跑飞了鞋子,连木屐上的齿都撞断,也要早早前来拜会!

    还有些来客却没有这样伶俐的口齿,他们见到刘备时,眼圈一瞬间便红了,哽咽着,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更有甚者,眼泪当场便落了下来。

    “使君哪!”有人这样泣不成声,“我等盼使君,如婴儿之盼父母!”

    刘备身后的文士中立刻便有人忍俊不禁,悄悄说起了狭促话。

    “原以为狐鹿姑是胡儿出身,才如此这般,原来青州民风便是如此。”

    但主公一点也没笑场,主公拉起了一只只或宽大,或细瘦,反正都挺养尊处优的手,将自己的手覆盖上去,用力地拍一拍,摇一摇,亲切地说了几句安抚的场面话。

    青州经历了这样的战乱,并不仅仅是庶民受灾,这些士人也跟着受苦了啊!

    陆将军想为那些流民多挣些田地出来,心自然是好的,但是操之过急可不行,总要慢慢来。

    比如说那些隐田的田税,隐户的算赋和口赋,这肯定是一大笔钱,眼下交不齐也正常嘛!

    要不就先交一部分?剩下的慢慢来也不是不能通融啊。

    还有那些已经开垦过的,种了冬麦的田,留些也没什么,先算一下荒田给流民们耕种,这也是不错的嘛!

    只要未曾与袁谭暗通款曲,就什么都好说!

    已至岁末,好歹也顺顺当当过完这个年再说,不要担心!一会儿先来一盏热热的椒柏酒,驱一驱寒气!

    ……那些原本没有哭的人也跟着哭起来了。

    只不过之前是恐惧的泪水,现在是感动的泪水。

    若是仔细想一想,刘备也并未免了他们的税,该交的税还是要交,该收的田还是要收。

    但刘使君至少了解他们的苦楚,给了些通融之处,他手段这样宽和,言辞又这样恳切,这就与陆廉大不相同了!

    怪不得徐州世家都那样喜欢他!

    看看他这一身美衣服!大汉宗亲的气质就是不一样哇!听说幽州的刘虞,荆州的刘表,扬州的刘繇,益州的刘焉,都是这样气度高华之人!原本还有他们这里的刘岱,唉……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总算又迎来了一位刘汉的诸侯!

    青州豪强们这样交头接耳,都忽略了他织席贩履的过去,转而开始议论起他在这一战胜利之后,可能会有的,光明的未来。

    这可能是刘备的未来,但也可能是他们的。

    人在紧绷了很久后,突然放松下来时,脑子经常是木讷而昏沉,并不够足够理智的。

    宾客还未全部入席,有人围着刘备,有人三三俩俩地凑在一起,还有人心有余悸地四处观望,想看一看这间宽敞明亮的大厅里有什么能藏人的装饰品没有。

    ……比如说那种能藏弩手的壁衣。

    当他们这样四处张望时,有人忽然就注意到了一座树形连枝铜灯后,立着两名年轻女子。

    她俩年纪大约二十余岁,衣着华丽,发髻里的金簪在灯火里一闪一闪,其中一人生得十分美艳,另一人相貌则平淡得多,只能称一句清秀。

    她们俩在角落里聊着什么,一人说,一人听,听的那个偶尔还会以袖遮面,咯咯地笑几声。

    那也许是刘备的宠姬,有人这样评价了一句,立刻就移开了目光。

    但也说不定是乐人或是舞伎,一会儿为咱们奏乐献舞,又有人这样忍不住偷偷地多看了几眼。

    不管怎么说,有人感慨道,这样的佳人才让人感到心情舒畅啊。

    “什么样的佳人?”孔融走了过来,好奇地问了一句,“刘使君此行还带了美人?”

    孔融的震慑力显而易见是不及刘备,更不及陆廉的,这些豪强在他面前虽然还是要有几分敬意,但胆子却放开了许多。

    “使君未曾见那两位美人么?”

    孔融便转过头去,眯着眼睛往灯火后面看。

    “若非玄德公的姬妾……”有人的呼吸忽然急促了一下。

    “席间可否请来一同饮酒?”有人接上了这句调笑。

    这位青州刺史终于看清楚了,脸上刚开始是有一丝惊诧的,但很快就遮掩过去了。

    他转过头来,看向那几个满脸心驰神荡的豪强。

    “我识得她们,”他笑道,“诸君既欲亲近那两位女郎,我便请她们近前就是。”

    这场宴席中,除了刘备孔融之外,还有什么人会出席,其实这些豪强们心中是有数的,但听闻她们平时一直男装示人,今日必也是如此。

    况且想一想那些分派去各地的女吏刚强健壮的模样,他们心中自然有了对陆廉陆白的猜测。

    那两名灯火后的窈窕女郎,和陆廉陆白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当孔融低声吩咐一句,有仆役跑过去,恭恭敬敬请了那两位女子过来时,这几名豪强脸上还挂着“如饮醇醪,不觉自醉”的笑容。

    孔融脸上的狭促的笑容便更深了。

    有机警的人悄悄退开了。

    有浑浑噩噩的人围了上来。

    “这一位……”孔融指了指那个姿容美艳的女郎,“是健妇营的陆白校尉。”

    周围所有在微笑的人都不笑了,他们的眼睛睁圆了去看她。

    女郎那双静而多情的眼睛含着笑,扫了他们一眼。

    有人的脖颈发出了轻微的响声,似乎想转头去看陆白身边的人,但又不敢去看。

    “这一位!”孔融指了指另一个,“便是纪亭侯陆廉。”

    陆廉似乎有点不解,目光里带了一点疑惑,仔细地打量着这些人的面容。

    “这几位都是谁啊?”她的嗓音十分沙哑,仿佛北国的寒风,吹醒了所有人的脑子。

    一片寂静。

    这个除了看书,躺平,还爱说刻薄话的青州刺史环视一圈,似乎感觉满意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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