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又变得毛茸茸了。

    先是细嫩的草芽,  然后是舒展的草叶,现在已经变成连绵不绝的满目绿意,偶尔一阵清风袭来,  吹散一两颗性急的蒲公英,混在柳絮中一起飘飘洒洒。

    陆悬鱼打了个喷嚏。

    战马也跟着打了个喷嚏。

    她骑马走在乡间,揉了揉鼻子,  四处张望起来。

    清明时节,剧城的人几乎都跑出去了,有的去扫墓,  有的去游玩,  有的下乡去看一看自家的田地。一般来说,  扫墓的和游玩的都会带上家人或好友,  拎上两罐酒,出城时神态自若,  心情不说十分快意,  至少也还平和。

    而去看自家田的人经常就是一副怪模样,  似乎恼火,  又似乎忍着不能发,嘴边经常会起一圈燎泡。虽然看着怪可怜的,  但这一部分人经常是坐着轺车出门的,  因而从阶级上来说,并不怎么值得同情。

    这些士人跑出去的原因特别简单:今春上计,意指夏天来临之前,  各地的地方官要将自己管辖地内的户口、赋税、盗贼、狱讼等事编册上报。尤其是人、田、货都需要清点一遍。

    ……这个“货”不仅指仓和粮,  牛马猪羊,  还有草料、禾秆等。

    西汉时度田案比喜欢在春天举行,  东汉则是秋天,  而上计通常在岁末,但去年冬天,百姓们还在进行大迁徙,根本没办法搞这些行政活动,于是就放在了春天举行。

    案比也有几种,有全县的百姓都跑到县城来,排队进行人口普查的,这种对于老年人有点不友好,经常能见到老头老太天坐在板车上,儿子汗流浃背地从十几里外甚至几十里外的村庄里,将爹妈拉过来的情景。

    ……拉到小吏面前,给小吏看一眼,登个记,把姓名籍贯年龄出身相貌人身关系什么的写清楚,然后再拉回去。

    ……就非常的折腾人,官吏累,百姓也累。

    ……但今年就不太一样,不那么累百姓,但特别的累官吏。

    农田里的种子已经撒下去了,百姓们其实不是很忙,因此官吏进了村庄,挨家挨户地清点人口田地和牲畜财产时,其他百姓就不免悄悄从自家低矮的墙头探出脑袋,一面看,一面小声指指点点。

    “那位看起来器宇轩昂的,必是位贵人啊!”

    “你怎么知道?”

    “里长平日里多威风的一个人!见了他跟硕鼠见了狸子似的!”

    “果然是贵人!”媳妇也赞叹了一句,“里长连头也不敢抬!”

    “……就是怪了些,脸倒是板着的,可也不见别的什么。”

    “……什么‘别的什么’?”

    “你想想,以前县府的贵人来咱们乡里,哪次空手而归了?”

    “不错,那叫……‘贵人不踏贱地’!”

    要是踏了的话,总得有些补偿!

    这补偿不一定是什么,有可能是几只鸡,有可能是几斗米,甚至还可能是一头猪。

    好在这几年天灾连连,乡野间的少女多半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鲜有会被这些“贵人”看中的。

    汉子听了也觉得有理,“是不是赵七他们家的鸡不肥,看不上?”

    “那他总不能空手而归吧?你说咱们这一里,谁家的牲畜看着最为壮实?”

    “自然是我……”

    “这是什么话!”媳妇大惊失色,“你是在埋怨我将家里的鸡喂得肥了不成!”

    汉子也大惊,“先藏起来要紧!”

    “藏起来?!藏起来不要罚的吗!”

    两口子正拌嘴时,忽而又有马蹄声自村外而来。

    这次来他们村的人不是什么器宇轩昂的贵人了,而是一位二十六七岁的年轻郎君,带了几名骑士。这位郎君相貌端正,见了便令人心生好感。

    ……但他一到这里,那位器宇轩昂的贵人立刻就变了一张脸!

    新来的郎君还没下马,他就立刻迎了上去!

    先是一个揖礼!然后赶紧去为郎君牵马!

    满脸的倨傲和不耐烦也都没了!全换成了殷勤而又热情的笑容!

    刚刚那些端着的架势一下子全没了!尤其是那个揖礼!恨不得一揖到地上去!

    “他说什么!他说什么!”

    土墙年久失修,不能趴两个人,娃子又在土屋里哭了起来,媳妇不得已,只好温良恭俭让地将八卦位置让给丈夫,自己一面进屋去哄孩子,一面又止不住探头出来询问。

    “实在听不清啊!”丈夫忽然睁大了眼睛,“那位郎君!那位郎君往咱们家来了!”

    媳妇忽然冲出了屋子,惊慌失措起来,“他必定是个真贵人!他这样的人,来咱们这等草芥处做什么!这两间土屋,几个陶罐,有什么可估家赀的!”

    可是现在看热闹的变成了别人家,那些脑袋一个个从土墙上,从柴门后探出来,很是幸灾乐祸地望向他们家。

    往年县府里的贵人来估一次家赀,免不了带走两只鸡,一头羊什么的,今年换这样的贵人来,她家这房子估给他也不够哇!

    那个郎君走到了他家破破烂烂的篱笆前。

    还好,还好,家中妇人素来爱干净,不似那等邋遢的女人,污物懒得倒去沟里,直接往路上泼,甚至为了今日之事,还特意洒扫了门庭,干干净净。

    因此郎君还露出了一个微笑。

    “你家收拾得很好,很整齐。”

    他受宠若惊,觉得自己很该说点什么,但还是一下子就趴在了地上,额头抵在了泥土里。

    “抬起头来,”旁边那位贵人说道,“使君在同你说话。”

    “是,是。”他小心抬起头来,“使君,我家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他说完之后觉得还不够,慌慌张张又加了一句,“我家那两只鸡在屋后,不曾想要瞒过贵人!”

    ……好像说得也不对。

    因为跑出来抱着孩子跪在他旁边的妇人瞪了他一眼。

    使君倒是笑了。

    “起来说话。”

    这位姓田的使君远看是个温文尔雅的模样,离近些却在眉梢见了一道疤,那几名骑士又称他为“将军”,竟还是个带兵打仗的!这就更令人吃惊了。

    但使君仍然是很和气的,先问他家几口人,这一冬如何度过,又问他家春耕情况如何,种子好不好,雨水足不足,肥料够不够。

    待他领着使君转去屋后,给使君看他家那几只肥鸡时,使君竟然还伸手去摸了一把!

    他连忙将那几只鸡拎起来给使君仔细看!

    “夏天快到了,”这位看起来文质彬彬的郎君拍了拍手上的鸡毛,“须得经常清理鸡圈,小心鸡瘟,更要小心时疫。”

    ……使君还懂怎么喂鸡的!

    ……不对!重点是使君摸了他家的肥鸡!

    媳妇悄悄地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于是这个汉子立刻就明白了。

    里长若是抢走了他家的鸡,那算是倒霉;

    府吏若是拎走他家几只鸡,那算寻常;

    但这一位明显是真正的贵人!使君啊!郡守啊!待他这样和气,这样从容!想一想,请郡守吃几只鸡,自家也与有荣焉啊!

    何况说不定使君这样身居高位,又宽厚待人的贵人一高兴,还能赏他些什么!

    说干就干。

    “不是小人夸口,县城中养的鸡,多半也没有小人家的肥美,”他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说,“这几只,小人给使君带上如何?”

    他这样问的时候,那位年纪并不大的使君很吃惊地睁大眼睛,似乎想笑,但没有笑出声。

    ……又有马蹄声传来。

    里吏、府吏、使君,还有那几个骑士一起望了过去。

    ……这次来的人没有使君那么顺眼,是个一身旧衣的年轻士人,看着一脸穷酸样,偏还骑着一匹不见一丝杂毛的壮硕黑马,毛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那马不见奔驰,马蹄下也不见尘土,溜溜达达地过来了,还没到他家的小院子前,远远地扯着似乎喊哑的嗓子就在那里嚷嚷!

    “田使君这是准备抢谁家的鸡呢?”他似乎又开心又嚣张的样子,“可让我逮到了!”

    府吏连忙上前一步,大喝一声:

    “尔是何人?!贵人面前,怎可如此无礼!”

    “无礼!”里长也跟着嚷了一句!

    ……他要不要也跟着喊一句?

    媳妇猛地用胳膊肘又捅了他一下。

    “你看使君那几个随从!”

    使君身边那几名亲随见了这人倒是并不愤怒,脸上都露出了怪相。

    ……似乎想笑,又不敢笑。

    但最后还是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让出一条路给他们的主君。

    两千石的郡守上前去,很自然地扯住了那匹马的缰绳,为这个人牵马。

    马儿很明显还对他颇为熟悉,舔了舔他的手。

    ……年轻人跳下马来,见他们还在傻愣着,还心情很好地冲他们挨个摆了摆手。

    “我同他说笑呢,”他说,“我知道我们田使君下馆子是一定要付钱的。”

    田使君脸上略有一点尴尬的神色,但仍然掩饰不住眉宇间的欣喜,“将军如何亲至?”

    “听说你累倒了几个督邮之后索性自己跑到乡下来,”年轻人笑道,“正好我来千乘看一看城防修得如何……你吃不吃烤鸡?我这门手艺很不错的,小郎和阿草隔三差五就嚷嚷着想让我烤给他们吃!我去给他家的鸡买下来吧!”

    那几只肥鸡最后到底没活过这一天,被捆了交给那个年轻人带走。

    它虽命运多舛,但还是给自家狠心的主人赚到了三倍于普通肥鸡的钱。

    掂了掂手里的钱袋,一家子默默望着那一群人离去的身影,心中仍然有点惆怅。

    “我这鸡,原本可以卖给贵人的!我同他说了好几句话呢!到时别说赵七,里长也要羡慕我!”

    “……但那个,那个年轻郎君,你看他那匹黑马,他应该也是位贵人吧?”

    “你看他哪点像贵人了!”丈夫不服气地争辩道,“你看他那懒散样子!跟村口晒太阳的闲汉有什么分别!谁家老实人这样胡吃海喝!”

    ……尤其这还是清明!

    陆悬鱼烤鸡的手艺的确是很利落的。

    她自长安逃难这一路上,杀也不知杀了多少各种飞禽走兽,因此收拾一只肥鸡自然是得心应手,不过多时,便烤出了热气腾腾的香味。

    只不过这只鸡先不由他们俩来吃。

    千乘城外堆起了一座封土堆,冬时郭图堆起来的,春天来临时,新派到千乘的官员和民夫又给它加了些土。

    那只烤鸡是给这座封土堆的,除了鸡之外,还有一罐酒。

    她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便只坐在封土堆前发呆。

    田豫在一旁,并不作声,看她穿着那身旧袍子,像个很落魄的士人般,坐在她的士兵们面前,沉默半晌,只倒了一碗酒,喝下去。

    尽管是新加的土,封土堆上却已经长出了几颗草芽。

    也许再过一两年,这里便要长出树苗了。

    等到他年老时,田豫想,这座封土堆会变成什么样?土堆下那些再不会变老的人,又会变成什么样?

    他这样出神时,北边忽然传来了马蹄声。

    他抬头望去,陆廉也抬起了头,望向土路的尽头,很快便皱起了眉。

    尽头处出现了十几骑,其中为首的是一名二十余岁的文士,高冠博带,身姿挺拔,面目刚开始还有些模糊,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尽管这一路风尘仆仆,但那仍然是个见了会令人感到惊诧的美男子。

    “怎么是他?”陆廉这样低声嘟囔了一句。

    田豫忽然紧张起来,“将军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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