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并州士兵站起来摔了碗, 破口大骂时,并未得到所有士兵的响应。
张杨是个好人——士兵们原有这样朴素的认知, 而且现在这样的世道,他们本来是很能忍耐的。
士兵中有人起身,去劝了那人几句,那人愤愤不平地坐下了。
粥是没有了,有人将自己那碗让给他,他也不吃。
大家又一次悄悄议论起来,偶尔有几个声音大些的, 神情气愤的,待见到队率走过来时, 又都赶紧将头缩起来了。
但到了第二天,第三天, 营中的伙食依旧这样寒酸, 士兵们不满的声音渐渐地也大了起来。
他们当中甚至有胆大妄为的, 冲到了军官面前去嚷嚷。
“我们吃这样的饭食,哪有力气去操练!”
“一天有一顿饱饭也行啊!”
“去岁河内丰收, 凭什么连饭也不让我们吃饱!”
“是我们守雒阳, 还是那些西凉溃兵能守雒阳!”
偏将被他们这样围着,既不曾愤怒, 也没有恐惧,而是脸上露出难色:
“大司马而今在孟津,粮草也在孟津,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为何在孟津?”
“你岂不知, 那些溃兵便被安置在孟津!”
“可大司马凭什么待他们那样好!凭什么朝廷那样看重他们!打了败仗, 回来不受罚也就罢了, 竟还抢我们的粮!”
有人在人群中不阴不阳地笑了一笑, “你们这些蠢人,以为自己是如何要紧不成?”
“……我们如何就不要紧了?”
“大司马为了能讨好公卿,饿你们几顿饭又如何!”那人冷笑道,“你们还敢反了不成!”
这样的激将法并不高明,但许多士兵连字也不识,本来就没什么脑子。
群情激奋之时,偏将撇了撇嘴,既未阻止,也未驳斥,而是悄悄地离开了。
最开始是某一伍,然后是某一队,某一营。
营中的军官刚开始还出来骂几句,后来索性便不理睬了,以至于消息终于传到孟津时,整支驻守野王的兵马已近哗变。
“为何如此?!”
洛水旁的这座孟津城曾被丁原下令放火烧过,尽管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但烈火洗礼过的痕迹在这座荒凉的小城中无处不在。
大火将城中的阉人、商贾、工匠、仆役一并抹消,但其中还有些断壁残垣,甚至有几栋房屋修得十分结实,竟还挺过了这场灾难。
尽管街道、墙壁、屋顶,到处都散发着火烧火燎的焦糊味,但这里毕竟能遮风避雨,因此被张杨用来安置溃兵。
这些日子他的确是在这里,想要安抚这些溃兵,将他们整编为营,重新成为大汉的士兵。
因此听说野王士兵哗变,张杨是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的。
他猛地站起身,神情里满是无法置信的惊诧。
以河内之荒凉,想要安置这万余溃兵的确不易,他削减了士兵们的伙食也是事实,但他已经想尽一切办法,倾尽家产四处买粮了,他自己每日两餐,也不过清粥麦饼,并无其他!
杨丑上前一步,“大司马,事到如今,还是快快想办法要紧!”
“野王士兵既已哗变,大司马不可去,孟津人心未附,亦不可留,”眭固连忙抢过话头,
“大司马,为今之计,不如暂避温城,末将还有两千兵马驻守温城,可保忠心!待入城后,再传令将郡内各处兵马集结起来,便可弹压叛乱!”
他的思路十分清晰,温城守在野王与孟津之间,进一步可出兵野王,平定叛乱,退一步也可震慑孟津的新兵。士兵哗变,群龙无首,只要有忠心耿耿的本部兵马上前镇压,便可消弭了这场祸事。
如果说他的计谋有什么不足,大概只有一点:
有镇压,就会有伤亡。
杨丑看了他一眼,心里感觉很惊奇。
曹公帐下那位谋士,揣度人心思竟这样准!他竟能提前将眭固这条计谋和其中不足之处指出来!仿佛未卜先知一般!
因而他立刻慌慌张张地伸出手,向着张杨的方向摆了摆。
“何至如此!何至如此!大司马放在野王的可不是孟津那等溃兵,而是大司马带出来的并州儿郎啊!他们待大司马,都曾忠心耿耿!”
“他们既已生叛心,便不能再以人情常理揣度!”眭固厉声道,“杨将军难道想要误了大司马!”
张杨疲惫地挥了挥手,止住了这场争吵,“白兔,他亦是好心。”
“大司马!”
“大司马既削减了粮食,便在钱帛上补给他们便是!”杨丑慷慨地拍了拍胸口,“丑亦知大司马清素节约,不治家产,明天我便带上本部兵马,将我家中财物分给他们!这样一来,他们必感念大司马恩德!绝不会再起异心!”
张杨的世界一直是很简单的。
他是个出身寒微的武将,年轻时只知道镇守边疆,杀敌报国,汉室倾颓后,他又一门心思想要回来为天子和朝廷保驾护航。
见到别人饿了,他心中就会难过,想要将自己的食物分给他吃。
属下因为犯错而哭泣哀求,他也会心软宽恕那些人,不令他们受到惩罚。
他不穿美衣服,不蓄姬妾,不住华丽的宅邸。
他就这样磕磕绊绊走了半辈子,竟然位列三公,获得了想也没有想到过的荣誉。
这个可怜的武将于是将自己坚守的这条路当了真,也将身边人的话语当了真。
他听完了杨丑一席话后,感动得眼圈红了,抓住他的手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我虽无余财,但我必为你表奏朝廷,”他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叔益,叔益,你的家产,我必定一文不少地补给你!你劝劝他们——你劝劝他们!他们是我带出来的好儿郎,这不该啊!”
一旁的眭固默默地看着这一幕,他的心里好像有把刀子在搅,又好像有许多个声音在说话,有声音说就信杨丑这一把,若他真能劝动那些士兵,岂不是少死了很多人?
又有声音在他心里冷笑,说要是他劝不动,结果又如何呢?
太阳渐渐要落下去了,野王西北两面被太行山所包围,因此阳光散得格外得早,未时刚过便起了风,冷厉刺骨。
残阳如血般泼洒在辕门前,映得士兵们的神情格外阴沉。
他们已经挟持了那些军官,但还没有下定决心南下,毕竟对于这些老实巴交的士兵来说,造反不是一件那么容易下定决心的事。
“再等一等!说不定大司马就回来了!”
“他总该给我们个交代的!”
“大司马是个好人,他不会对不起我们!”
这样的声音还会稀稀落落地响起,直到远处一队人马来到了营前,为首的正是杨丑。
“杨将军!”有士兵立刻充满希冀地喊了起来,“是大司马派你来的吗!”
“他是不是愿意听一听我们的——”
“你们这些人!竟还傻站在这里!”杨丑跳下马便开始了破口大骂,“你们岂不知眭固已去调兵,马上就要来弹压你们这些叛军了!大司马纵有心,也不得不舍了你们哪!唉!唉!大司马是我的主君,我不能违了他的命令,但我怎么忍心看你们就这样白白送死!车上是我的家财,你们快快分了去!赶紧跑路吧!”
最后的希望也终于破灭时,那一张张阴沉、愤怒、委屈、恐惧的脸终于变得狰狞起来!
“逃?!”士兵咬牙切齿,“是他张杨负了我们,不是我们负他!我们为何要逃!”
“我们从并州来到这里,已经十年啦!”
“我们的家都被胡儿占了!我们的亲人被杀的杀,掳的掳,张杨不曾带我们回去报仇!”
“河内的粮食明明够我们吃的!他偏还要供养朝廷!朝廷!朝廷给了我们什么?!”
从人群中爆出一个尖锐而又凄厉的声音,“杀张杨!”
忽然一片寂静。
天将暗,只有冷风掠过这座营地,用同样尖锐而凄厉的声音应和了他。
很快接二连三的吼声响起。
“杀张杨!”
“杀张杨!”
在张杨还不知道军营里发生了什么事时,早有信使快马加鞭地跑到了雒阳城中。
刘晔读完后将这块写了字的丝帛扔进火盆里,略一思索,招手将仆役唤来。
他来雒阳时带了许多财物,现下几乎已经送尽,只留了最后一匣金饼。
这沉甸甸的木匣里附上了另一封信,由仆人小心翼翼地抱出了门。
面白微须,气度文雅的中年文士仔细看完信之后,摸了摸胡须,向那个仆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吕布这几天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做什么事都不得劲。
这可能是从张杨安置了那些溃兵之后开始的,听说他不仅收了溃兵,还安置在孟津城,吕布特地跑过去苦劝了一顿。
但张杨没有听。
“我若是不收留他们,他们又能去哪里呢?兖州残破,冀州数番围剿他们,并州亦为异族所据,奉先,你说,他们该去哪里?”
此时操练已毕,算是难得的休息时间,有十几个士兵正在一间烧得只剩下半壁墙的土屋下,围坐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
张杨出神地望着他们,喃喃自语,“你要他们去哪里?”
“稚叔,你并非什么治国□□的丞相,你我皆不过武将,喂饱自己那几个士兵已经不易!怎么还能管别人!”吕布这样着急地说道,“这城我是极熟的,你既做不来,那便我来!你令人守住城门——”
“奉先,你为何对此城极熟?”
吕布忽然哑住了。
“守住城门,”张杨叹道,“而后复如丁公事耶?”
他已经屠了孟津一次。
他还能再屠一次吗?
那些面目模糊,浑身焦黑,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第一次从吕布的梦里出现。
即使在梦里,它们也慑于他的神威,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跪在那里,一下又一下地磕头,磕得漫天都是黑色的灰烬,和着模糊而听不懂的哭叫声,求他发发慈悲,饶它们一命。
……就像那日一样。
吕布忽然烦躁地将酒壶推开了。
就在这时,仆役跑过来说董昭登门拜访。
吕布几乎是惊喜的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跑下台阶,去迎接这位能够令他短暂地抛开烦恼与忧思的人。
而董昭像是猜中他的心意一般,他走进来时,身后的仆役还抱了几壶酒。
“天色将晚,长夜漫漫,欲与君共饮,一醉方休,未审钧意若何啊?”
吕布伸出大手,用力地拍在他的肩上,“一醉方休!”
天已经完全黑了,城门却还未落锁。
因此行走在雒阳街头的人忽然见到十几名骑士骑着马,风驰电掣般冲进了城中,一路奔着温侯府而去!
他们是不识得这些人的,因此只能惊慌地避开,再愤愤地骂几声,以为这是哪一家的公卿子弟才会如此骄横。
但跳下马,几乎是砸开吕布府上大门的,却是高顺。
这位一贯沉稳的将军此时眉头紧锁,步履匆匆,连通报也不等,一路便冲了进去。
“将军!将军!”
董昭慢慢地倒了一杯酒,只在唇边略沾了一沾,便放下了,笑吟吟地看着高顺拼命摇晃已经烂醉如泥的吕布,却始终得不到一点回应。
“如此良夜,正当一醉方休,可惜高将军似有要事来寻温侯,在下便不打扰了。”
高顺抬起头,冷冷地看着这位文士翩翩然离去的背影,手上的青筋迸了出来,却还是沉默着什么都没说,只待董昭的身影彻底离去之后,才忍不住大吼了一声:
“将军!张稚叔危矣!”
被他揪住衣领的将军睡得很香甜,他似乎在好友的劝慰下得到了一个美梦,嘴角还带了一丝稚童才有的甜美微笑。
陈宫是又过了一阵才赶到吕布府上的,他连连顿足,“伯逊将军,你这是在等什么?!再不发兵,张杨便真救不回来了!”
高顺为难极了。
“将军酒醉未醒,无法下令,我如何能越权而行?”
“此事是我的主意,将军难道能杀了你不成!”陈宫此时狂怒已极,一把拉开门,对着门外的仆役大吼起来,“尔等亲见!是我强迫高将军调兵去救张稚叔的!待温侯醒来,尔等皆为人证!”
“……公台先生!”高顺咬了咬牙,“我去便是!”
在雒阳城外这支并州军点起火把,急匆匆奔向洛水之北的野王时,张杨已经在那里了。
士兵们群情激奋,裹挟了杨丑一路奔着孟津而去,消息传出时,这位大司马几乎无法置信。
眭固求他跟随自己,立刻逃走,但被张杨拒绝了。
“那是我的兵,”他的语气里仍然带着恍惚,像是做梦一样,“他们怎能叛了我?”
“大司马……”
“我不信!”这个四十余岁的汉子怒道,“我虽未建功勋,却待上以忠,待下以诚,我之肝胆,可鉴日月!我非他们口中所说的谄媚小人,岂能在我自己的士兵面前仓惶逃走?!”
那些士兵就在那里,在漆黑的荒原上,在废弃的村落间,在已经鲜少有人走过的土路上,挤挤挨挨,点着火把。
他们的将军来了,却再也得不到恭敬的军礼。
他们用一双双燃着冰冷火光的眼睛盯着他,就像曾经在他的命令下,注视着他的敌人那样。
张杨屏退左右,跳下马,缓缓走上前去,立刻就被围住了。
“你们为什么反叛?”他平心静气地问。
“你为了讨好公卿,连饱饭也不给我们吃!”有士兵骂道,“你还要杀我们!”
“谁说我要杀你们?”
人群里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嗡嗡声,忽然有人高声喊了起来。
“你现在说得好听,必是调眭固来围剿我们!”
“还有吕布!”
为首的几个士兵又被后面的推搡着,向前了一步,恶狠狠地盯着他。
有人已经抽出了刀子。
有人愤怒地向他吐了一口口水,“随你怎么说!我们断然是不信你的!”
“大司马!”
张杨挥了挥手,不让身后目眦尽裂的亲兵跟上来。
他意识到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于是他开始很平静地,当着这些人的面卸甲。
世家出身的将军自己卸甲大概是很麻烦的,但张杨从兵卒起家,因此十分利落地将身上的铁甲卸下来,丢在了地上。
他穿着中衣,坦然地站在士兵面前,注视着他们。
“你们既要杀我,”他说,“那就动手吧。”
士兵们互相你看我,我看你,手里握着环首刀的人想要比比划划,却仿佛又失去了力气。
张杨看向了那个持刀的小兵,“张白!”
小兵忽然浑身一哆嗦,“啊!将军!”
他的将军没有像往日那样露出微笑,而是上前一步,咄咄逼人地盯着他,“杀我!”
“……将,将军!”
“杀我!”
士兵的手一抖,环首刀便落了地,他整个人也如筛糠一样,坐在了地上!
“王凤!陶三!李石头!”
随着张杨一声声暴喝,那些站在最前排的士兵颤抖着开始向后退去!
谁也没有胆量直视他愤怒而痛苦的眼睛!
火光照着他的脸,那张脸好像在扭曲,在挣扎,在哭泣,在哀嚎!
“事到如今,尤效儿女子事耶?!”张杨咆哮道,“你们要杀就上前一步!
“来!
“亲手杀了你们的将军!”
士兵们终于崩溃了。
那不是敌人!不是他们所不熟悉,可以没心没肝杀死的敌人!
那是将军!是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的将军!
是他们并州人的将军!他们当中甚至有人曾经与他同一伍!一口锅里吃过饭!一片战场上流过血!
他身上有多少道伤疤,他们都数得出来!
“将军——!”
“将军!”
“将军!”
当前排的士兵一个个丢下兵器,慢慢地跪下来时,后面的人也就跟着慢慢地开始跪下。
于是一个也挤在很前面,只是刚刚未被张杨察觉到的人因为不曾跪下,瞬间变得无比显眼。
他的手上拿着一架弩,弩矢已经放好,手指正放在悬刀上。
他的眼睛里没有对过去的怀念,没有背弃主君的痛苦,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他冷冷地注视着张杨,扳动了悬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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