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跑到栅栏前的骑兵死也不明白, 这样强的弩, 为什么只有绞盘绞紧的声音,为什么只有弩矢破开空气飞出来的声音,就是没有张开弩机,装填弩矢的声音?
鲜卑人的士气短暂地崩溃了。
在一轮又一轮的矢雨之后, 不得不暂且退却。
顶着这样的矢雨能不能摧城拔寨?当然是能的, 但他只有数千兵力,这却是不能的!这些士兵是他的私兵部曲, 他要是将他们都消耗干净了,骞曼岂能留他?
步度根在数番冲锋之后, 陷入了短暂的困境之中。
“大人!营南有千余汉人百姓,困在河边,只以辎车阻挡!”身旁有偏将这样急切地问道, “咱们要不要先掠了去!”
……仗没打完,掠个什么?
步度根刚想斥责,却忽然愣了一下。
汉人与胡人的道德观是不同的,尤其是刘备素有贤名, 他麾下的陆廉为救流民, 不惜折损自己的口粮与兵力, 也要保护平民。
既然如此,爱民可烦,他为何不试一试呢?营南既然有百姓在,汉军还能发弩矢吗?若是发了,百姓必死伤惨重;若是不发, 他们去大肆劫掠虐杀一番——看汉军待如何!
营地北面声音渐渐响起来了。
有喊杀声,有哀嚎声,有马蹄声, 有金戈相交之声,刺耳又响亮。当母亲的悄悄用手捂住孩子的耳朵,小心隔住了这些声音,于是血腥味儿又飘过来了。
有人瑟瑟发抖,有人在低声哭泣。
地面有些晒,趴在地上,贴着浅滩上的石子,热得很,又硌得慌。
但这千余人都这么蹲着,趴着,抱着头,一动也不敢动。
直到喊杀声终于消了,他们当中也有胆大的悄悄抬起了头——
是不是胡人走了?是不是咱们打了胜仗?他们交头接耳时,有人忽然脸色变了。
他们没有走!他们向着咱们来了!
那些鲜卑骑兵拎着弓,在这简陋得几乎看也不能看的防御工事前轮流射箭,似乎想发泄心中的怒气,但又不知道该对谁发。
那几箭射中了牛,牛便吃痛地挣扎起来,射中了骡,骡子便也像马儿一样嘶鸣,射中了人,人便一声不吭地倒在地上。
可是营中还是全无动静,真是心狠!
于是鲜卑人发出了一阵阵颇为解气的大笑。
这样的射杀只是几个先至的骑兵试一试箭术而已,营中既然全无动静,他们便要步兵派过来攻营了!
营前的壕沟有这些汉人去填!箭雨有这些汉人去挡!他们要驱赶着这些可怜的家伙,一步步地逼近大营!
当走在前面的步兵高举着长刀,一旁的鲜卑军官用不熟悉的汉话喝令那些百姓出来时,步度根终于来到了营南这片石滩上。
他觉得敌军将百姓丢弃在外面没有什么不对。因为再如何爱民如子,军队不能与平民裹挟在一起,这是行军打仗最基本的常识。
但他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放心,想要亲眼看一看。
他看见有步兵去搬辎车,看见有军官在大声冲那些百姓咆哮,看见有人瑟瑟发抖,有人哀哀哭泣,还有人像是吓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地低着头,躲在辎车后。
但,吓傻的人……那样多吗?
他的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假想!
“有诈!有诈——!”
当他高声示警时,已经有人抬起了头,一跃从辎车后跳出,将手戟扎进了面前鲜卑兵的胸膛里。
营门开了。
百姓在努力地往营中奔跑,营中还有士兵在往外出——这实在算不得高明,他立刻下令,要自己的士兵随着百姓也冲进营去!
可是这片石滩上阵线已经乱了,到处都在打仗,鲜卑人想努力地往营中冲,又岂是那么容易?
战局已经变得非常混乱,双方似乎胶着了起来,讲不出什么战术,只能用白刃来见高低分晓!甚至连步度根自己也拎起长刀冲进了战场里!
陆白站在箭塔上,遥遥地向下望。
“之前同他们说了不许进营,”她叹道,“你看。”
身边的女兵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他们毕竟只是寻常百姓。”
于是这位姿容秀丽的女将军也沉默了,“我也知道。”
她在迁怒他们,因为她在临阵时毕竟比不过她的阿姊,她想要赢下一场胜利,太难了。
她无法顾及这些百姓的生死,只能注视着他们哭叫着,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冲散营中的士兵,冲向任何一个角落,躲起来发抖。
她只能看着自己的士兵,臧悦的士兵,同鲜卑人混战在一起,一刀,又一刀,有人生,有人死,有人为护着同伴而死,有人摔倒后还想爬起来,但鲜卑人的长刀已经落下。
那么多人在河滩上混战,终于将石子也染成了可怖的鲜红色,而后似乎黄河水也渐渐殷红起来,渐渐泛起了血沫!
她睁大眼睛,望着这已经不由她所掌控的战局,仿佛她的灵魂也跟着一起被扔进了河水里!
“女郎!女郎!那是张将军的旗!”
有人忽然惊呼起来!
援兵到了!援兵到了!他们来得那样快!那样及时!这一仗赢定了!
“……女郎?”
陆白回过头时,身旁的女兵吓了一跳。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那样大,里面布满了血丝,像是随时都能流出血一样!
可她最后还是渐渐恢复了平日的神情。
“我只是……”她勉强笑了笑,“像是等了千年之久啊。”
当烟尘起时,鲜卑人也曾经欢呼过一阵,但他们立刻就失望了。
不仅失望,而且陷入了惊恐的境地里——这是汉军的援兵,不是鲜卑人的援兵!
骞曼领主力围攻范城,却连一支范城的援军都不能阻拦!任由自己的堂兄陷入被重重围困的境地里!
步度根的牙齿咬得紧紧的,“咱们撤军——”
“大人!咱们被包围了,如何撤军啊?!”
这个鲜卑汉子凶狠地瞪向了自己身侧的偏将,“那就突围!”
不能全部突围,就以队为单位!以行!以伍!钻隙迂回!突围出去!
他这一场折戟沉沙之后,不知还能剩下多少个族人!
骞曼!骞曼!
骞曼打了个喷嚏。
并且在一无所获的一天之后,也后退五里扎营了。
他的确没攻下范城,但这也没什么吧?围城是个耗时日久的活计,谁说他能一天就攻下的?
但不知是不是为了洗脱自己坐视友军覆灭的嫌疑,他仍然表现得很愤怒,甚至挑了两个奴隶,直接打死。
当步度根怒气冲冲地寻到骞曼的大帐时,骞曼正满头大汗地将手里的棍棒丢下。
他打得很用力,很认真,不管怎么样,反正他看起来生气极了。
“就是他们延误了信报!”他骂道,“否则我兄被围,我岂能不前往救援?!”
他那个健壮的堂兄忽然上前一步。
“骞曼,”步度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你不配为檀石槐的子孙!”
中军营吵起来了,吵得还很大,骞曼拔刀要杀了步度根,步度根也拔了刀,表示可以在众人见证下决斗。
于是一群小头人就都跑过去了,打是不能打的,不管死了谁,这仗就没办法再打下去了啊!
要打!回草原上去打!
有劝骞曼的,有劝步度根的,一片混乱,只有藏貊在收到了那张渔翁小像之后,略作思考,便绕开王帐,去了后面那一排奴隶住的小帐篷。
那个收了油膏的奴隶还在,正端着银盘子,银碟子,还有几把小刀准备往外走。
他脸上的泪痕已经擦干了,现下天色又暗,乍眼一看,什么也看不出来。
但藏貊拦下他仔细打量一番,还是看清了那很不寻常的神色。
“你家主人,”他说道,“似乎要决斗呢。”
奴隶垂着头,也不吭声。
“不过有诸位头人为他们开解,恐怕也是打不起来的,”藏貊又说道,“你不要太担心了。”
那个奴隶忽然抬起了头,两只眼睛一瞬间门爆发开仇恨的光。
“我不担心。”
他似乎觉得自己失态了,赶忙又将头低下去了。
这个圆脸的头人左右望了望。
大帐那边闹得不可开交,什么人也不会来注意奴隶们的。
“死的那两个奴隶,”他问,“是你兄弟吗?”
奴隶还是低着头,半晌低低应了一声。
“你们这样的,才是真兄弟,”藏貊叹了一口气,“骞曼与步度根算什么呢?就算他们今天不决一生死,哪怕明天早上,有人见到骞曼死在王帐里,所有人都知道,一定是步度根杀了他啊!”
那个奴隶又悄悄抬头了,狐疑地看着他。
藏貊拿起了一柄割肉用的小刀,掂量一下,呵呵笑了一声,又放了回去。
“我只是偶有感慨,”他拍了拍奴隶的肩膀,“你莫多心。”
他这一次走向王帐时,根本没有回头。
那里灯火通明,有无数人围在那里,围在那两个檀石槐的子孙身边,真心实意地想要为他们缓颊。
可是檀石槐怎么会有这样的子孙呢?
弹汗山上的王庭日渐黯淡,再过数十年,鲜卑的儿郎们还记得起他们曾经占据过那样辽阔的水土,那样广袤的山河吗?
藏貊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悲凉,但他始终不曾回头。
就在第二天清晨,太阳将要升起的时候,屯营在范城五里之外的鲜卑大营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骞曼死在了自己的床榻上,所有人都知道凶手是谁,哪怕步度根极力辩解,也没有人相信他的清白。
这给他们的部族,乃至整个鲜卑人部族,都带来了堪称毁灭的打击。
当这些驰骋草原的胡人怀着梦想南下时,谁也不曾料到他们迎来的,竟然是这样不光彩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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