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鱼刺很细,  很软,扎在喉咙里其实也不怎么痛,他可以大口吃两块麦饼,又或者让哪个汉人的医师过来替他瞧一瞧,  但当他全神贯注地揣测陆廉时,  那根鱼刺似乎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陆廉”在雒阳杀猪时,  有一个更低贱,  更卑微,  被王莽之后的汉人认为“二名非礼”的二字名——陆悬鱼。

    有乌桓人嘲笑过这个名字很不通,  离了水的鱼岂不成了别人的盘中餐?它已经成了盘中餐,  还能伤害到谁呢?

    现在蹋顿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感觉那根刺似乎变得更尖锐,  也更坚硬了一些。

    “她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他端坐在榻上,这样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

    下首处的几名亲信互相看看,立刻就着这个思路开始延伸。

    陆廉既然不愿困守孤寨,那她就需要出击,需要决战。

    但文丑的骑兵是她没办法提起主动决战的,骑兵这样金贵,  就是因为他们永远有主动选择战场的特权。

    ——所以,  陆廉能选择决战时机的敌人就只剩下蹋顿。

    当这群亲信议论纷纷,  终于有人讲出这句话时,蹋顿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他抬起眼帘,  看向下首处这群人。

    他们不是阿谀奉承的小人,  而是他所倚仗的心腹,他们不仅骁勇善战,  其中还有几位堪称部族里的智者。

    当他们也沿着他的思路继续推演下去,  并且找到了一个极其合理的方向时,  蹋顿的内心告诉自己:那是正确的方向。

    陆廉趁着夜色,将中军渐渐前移到前军的阵地上,而中军大营里只剩下拱卫后军,连接前后军的部分兵力,她会这样决断,就是因为她要尽快消灭他的主力!

    这位大单于从一旁的银质餐盘里拿起了一块胡饼,从中掰开,往里塞了点肉酱,然后示意那个斥候上前。

    “你们起得早,现在日上竿头,八成又饿了吧?”

    蹋顿微笑地看着双手颤抖着接过那只肉夹馍,感动得直流眼泪的斥候,“吃饱了继续去探查,你是个好战士,以后,你不仅能在中原得到一块土地,还能得到居住在土地上的奴隶和牛羊。”

    那个胡饼起了什么样的作用,蹋顿是想象不到的,因为正常人想一想,只想得到那个斥候一定是感激涕零,肝脑涂地,一心为大单于效生效死的。

    但那个斥候是因为什么,得到了这个肉饼呢?

    ——那自然是因为他查到了陆廉悄悄向前军营寨运兵的蛛丝马迹。

    继续往下想一想,他要做什么,才能继续获得大单于的奖赏?

    ——更多的蛛丝马迹。

    当同伴们用艳羡的目光注视着车利手中那只香喷喷的肉饼时,有些事情已经悄然注定了。

    在第二天,第三天里,斥候们源源不断地汇报着陆廉趁夜行军的证据,比如说他们曾在夜里见到箭塔上的士兵挥动火把,向下面发号施令;比如说他们见到这条十里长的路上,有新鲜的脚印往返;比如说他们见到中军的炊烟越来越少,前军的炊烟越来越多。

    他们其实并没有见到那支在漆黑的夜里悄然行军的队伍。

    但这些蛛丝马迹已经足够令大单于奖赏他们了——那就够了。

    在蹋顿与文丑的信使匆忙起身离营时,蹋顿站起身,志得意满地望着他的亲贵族人们。

    他的喉咙还在隐隐作痛,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明天天亮时,文丑便将突袭陆廉的中军!

    中军大营一破,陆廉的前后军就彻底被包围分割了!粮道也彻底断了!到那时就算她不慌,她的士兵们也要饿肚子了!

    他就准备趁着那个时机更进一步,成为天底下唯一击败陆廉,因而名垂青史的那个人了!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又是一个蒙蒙亮的天。

    雾气打湿了士兵的衣服,让他们在睡梦中也忍不住小声抱怨,因为这不仅仅是雾气的困扰,他们困扰的事太多了。

    供他们睡觉的帐篷不多,因此许多士兵只能多披一件衣服,一条毯子,睡在帐篷外;

    即使是在帐篷外的地上睡觉,一个舒服的位置也很难得到,因为营地不那么大,而人实在太多了,因而他们经常要和自己的同伙挤挤挨挨地睡,于是虱子和跳蚤就会在营地里疯狂地蹦跶;

    他们的衣服又潮又臭也就罢了,但他们还吃不上热饭!

    那些饼子是提前做出来的,冷冰冰的,啃一口,牙都要掉了!营中为了让他们吃得舒服些,只给每个人一小碗热水,不能多,多了没有,因为灶不够。

    至于那些灶都跑到哪里去了,将军说,拆了。

    这真是一件令人无可奈何,又十分悲伤的事。

    直到今天清晨,他们裹着破毯子,或是破被子,有些不安地睡在地上时,忽然有人睁开了眼睛。

    ——他感到什么东西在动,很轻,但不寻常。

    雾气还没散去,他睁开眼,只看到有很淡很淡的光穿过乌黑的夜,似乎给雾气染上了一抹深蓝。

    不是跳蚤在衣服里跳来跳去的震动,也不是身旁同袍打鼾时的震动,而是另一种面积更大,也更危险的震动。

    这个士兵刚坐起来,想要仔细思考这种震动是从哪里传来时,箭塔上的士兵忽然拿起了破锅,用力地敲击起来!

    ——那不是跳蚤在作乱,也不是同袍在打鼾,那是敌袭!

    这个念头从士兵的脑子里迸出来时,他整个人只靠着本能跳起身,然后拼命用脚去踢身边的人。

    他的动作粗鲁又慌张,他的头脑里也是一片空白。

    直到军官们一个接一个地从雾气里出现,安排他们去武库拿兵器,再安排他们按照各自的位置站好,这个士兵才终于慢慢地冷静下来,但他依旧分不出多余的心神去思考些与战局有关的事。

    那是统帅的职责,她负责指挥,他负责按照她的意志战斗。

    ——而马蹄声已经近了,如同潮水,如同巨浪,带着排山倒海的威势,冲了过来!

    陆廉的中军营已经近了。

    仿佛是上天也想给冀州人一点好兆头,雾气正在散去,稀薄的阳光照在那座简陋的,不值一提的中军营上,那些栅栏,辎车,还有不足丈宽的壕沟,已经模模糊糊地出现在眼前。

    文丑兴奋地取下自己的头盔,挂在了马腹上。

    “陆廉小儿竟以为我们堪不破她的计谋?”

    “若不是蹋顿的斥候心细如发……”

    这位骑兵统帅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傲慢的微笑。

    “他岂是心细如发,根本是胆小如鼠!他领兵数万,陆廉便是全军压上,他也有一战之力!”

    偏将立刻乖巧地加上了一句,“他虽领兵数万,但步兵多,骑兵少,其中又多驽马,岂有我冀州铁骑这般英俊?”

    文丑听了这话,心里感觉很是熨帖,于是偏将赶紧又加上一句:

    “咱们踏破了陆廉的中军大营,这份功劳在主公面前岂是瞒得过的?”偏将笑道,“蹋顿自以为精明,不过是替咱们作嫁衣裳罢了!”

    这支数千人的骑兵就是在那时收到加速冲锋的命令的——他们也很乐意执行这个命令——看啊!那些高不过六尺的拒马,宽不过丈余的壕沟,还有那些细瘦的栅栏,能拦得住谁啊!

    即使是名将陆廉,她也是人,也会败!就算拿不住她,他们今天也必定能拿下这个中军营!

    他们就是这样想的,他们头盔上的雉翎也跟着冲刺带起来的晨风飘扬起来,他们的目标越来越近了!雾气也越来越淡了!

    当第一个冀州骑兵一夹马腹,令他座下那神骏的战马奋力跃起,跳过营寨外的拒马时,这个身体也跟着飘在半空中的骑兵愣住了。

    他好像看见了许多面旗帜。

    有上书“张”字的,有上书“赵”字的,有上书“太史”字的,那些旗帜一面接一面地从雾气中升起来,每一面旗帜下都有密密麻麻的士兵在盯着他。

    其中并不算气派,但最显眼的是一面上书“骁骑将军纪亭侯陆”字样的大旗。

    不对劲!

    很不对劲!

    这座营寨应当是半空的!

    陆廉不是已经将她的主力偷偷调去前军了吗?为什么中军营还有这样多的兵马?!

    为什么这里的士兵数量这样多,甚至比之前还要多?!

    那是蹋顿的计谋吗?

    ……还是陆廉的圈套?

    当第一个骑兵察觉到这是个巨大的陷阱时——他已经起跳了。

    他似乎从无数双盯着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慌失措而又毫无办法的自己。

    那些士兵已经举起了手中的长矛。

    他们身后的士兵则拉开了弩机的悬刀。

    这个冀州人想要高声示警,但一支弩·箭已经射穿了他的胸膛,带着巨大的力量,将他从战马上拽了下来。

    接二连三的骑兵还在冲向这座大营。

    有些人是根本不曾察觉到,有些人已经察觉到,并且想要勒住缰绳,却被后面的马撞翻了。

    他们带着一片嘶鸣与金钲的急响,冲进了这座为他们筹备许久的大营。

    ——快来人告诉将军啊!将军!将军!快带着其他的兄弟们后撤!晚了就来不及了!

    那个冀州骑兵摔在地上,望着向他而来的矛尖时,竭尽全力地爆发出了生命中最后一声咆哮。

    有人在悄悄地看他们的统帅。

    她站在土台上,注视着大营两侧冲出去的骑兵,一支是张辽的并州骑兵,另一支则是赵云的幽州骑兵。

    当文丑的前军冲进大营时,后军要面对的就是左右两侧的骑兵包抄——也许文丑能逃出来,但大概是要“仅以身免”了。

    因此那些参军、功曹、还有她的护卫,都忍不住想要转过头去悄悄看一看她。

    他们的将军,果然是永远都不会败的!

    陆悬鱼注视着土台下的战场很久,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久到别人快要以为他们的统帅其实根本没有指挥战争,而是在偷偷打盹时,她忽然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她的士兵没有白死,她想,她又赢下一场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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