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悬鱼的粮食有些不足了。

    原来是可以支撑一个月的,  而后隔半个月运一次粮。但辎重每次运粮的频率变长,她这些余粮要坚持的时间也就变长了。

    附近又有源源不断的兖州人过来投奔,在军营附近重建村庄,  他们是没多少粮食的,全靠营中救济,  粮食消耗的速度就更快了。

    自从身边有了田豫,  从来不考虑吃饭问题的小陆将军终于开始考虑起了吃饭问题。

    她每日除了派出斥候去探查许攸那些小堡垒的运粮路线,  总想搞一点大事之外,  剩下许多精力都用在了调度军粮的问题上。

    ……这看起来是个和胜负很不相关的问题。

    ……但这其实是个和胜负直接挂钩的问题。

    如果她迟迟无法解决补给问题,她不仅没有办法再往前一步,反而还要撤退回正在和淳于琼对峙的,由太史慈所镇守的官渡大营那里。

    当然她现在暂时还没断粮,打个曹操的青州兵问题还是不大的。

    陆悬鱼先是安抚了那些跑来要求参军的百姓,并且许诺等打完这一仗,就教他们怎么用兵器,并且也会给他们发点兵器,  至少帮他们建立起一个可靠的民兵组织,  然后寻来了粮秣官,要他今天发双倍的粮食给伙头兵——忙时吃干,闲时吃稀,老祖宗留下的传统没错了。

    她正安排时,忽然有人进来了。

    戎马生涯,  再加上最近一直在打仗,  一直在奔波,好不容易停下来又要操心吃饭问题,  营里几乎人人都瘦了一小圈儿……但这个人没瘦。

    他秉承着能躺平就不起来——吃完饭除了出帐溜达一小圈外就不肯多动一动,  除了来帐中见她之外,  其余干活是要坐着干,读书是要躺着读一路的原则——非常小功耗地跟到了现在,现在进了帐一看,尽管从陆悬鱼往下大家都要共体时艰,吃士兵的大锅饭,但他竟然还是一副骨肉匀称,皮肤白皙有光泽的模样。

    陆悬鱼看着他就有点发呆,但后者很明显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嘿嘿”一笑。

    “除了将军辟用在下的那份禄米之外,父祖与在下分别时,另有一份补贴。”

    她恍然大悟,“你都拿来吃了。”

    司马懿将两只手收进了袖子里,“不常吃,此处珍馐颇多,只偶尔买一些回来尝尝。”

    ……这个话讲得非常没朋友。

    她也不去问他吃独食为什么没噎死之类的问题了,“仲达先生来此何干?”

    司马懿将藏在袖子里的手向上抬抬,虚情假意地拱了拱手,“为将军粮草而来。”

    她等了一会儿。

    坐在那等着,但并没有什么跳起来不穿鞋子就扑上去抓住他的小手摇一摇,热情地问“仲达有何妙计”“先生果有高明之策”之类的客气话。

    于是司马懿也坚持着等了一会儿,等得有点不太满意,频频用眼神暗示她。

    终于有人打破了寂静!一个传令兵跑进来!

    “将军!营外有几位士人欲见将军!还有许多车马!自称祖上是……”

    她又一次恍然大悟。

    “这就是仲达拉来的人吧?”

    这次司马懿倒是没再装神弄鬼,他还挺坦诚,“非为我,而是为将军来。”

    青州军自东南而来,这些人则是自西南而来。

    多少有点逆行者的感觉,就很不正常。

    除了大量的随从与仆役外,正经过来讲话的只有几个人,都是那种看起来特体面的,高冠博带的士人,其中为首的姓钟,名演,字仲常,颍川长社人,也是那种家门口立的阀阅柱子上能挂一串儿祖宗的大户人家,现在还有一位兄长在关中忽悠马腾韩遂给小皇帝写奏表。

    ……她不认得这些人,也没啥交情。

    但他们身后带来的东西她就认得了。

    那里有许多辆马车,前面的已经停到了营门口,后面的还在蜿蜒的土路上,努力往这里来。

    一辆车大概能装二十石的粮食,一石粮是十斗,一斗是十升。

    一个士兵在行军时一天要吃六到七升粮,也就是14l的粮食,看起来有点多,但考虑到这时候油水少,全靠大量碳水化合物维持他们这个天字第一号的运动规模,这就不是很多了。

    为首的这位士人还在侃侃而谈。

    先讲一讲天时,再讲一讲地利,最后讲一讲人和。

    从桓灵失道,黄巾猖獗开始,到董卓招逆,迁都长安,再到群雄并起,抑扬顿挫地讲着他们这些颍川人的心路历程。

    但她其实没听进去多少。

    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冷不丁地发问。

    “这是三个月的粮食吗?”

    ……钟演摸摸胡须,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他才刚刚讲到了刘使君,还没有仔细讲一讲她的功绩,以及自己为什么来此。

    刚准备继续说下去,眼前这位女将军忽然从刚刚那个静止的状态中脱离了出来。

    她疾行上前几步,举手投足既看不出文人的优雅,也看不出武人的力量。

    ……准确说钟演根本就没看清她是怎么过来的,就好像是晃了一下,陆廉就到他面前了。

    那张看起来平平无奇,但有点不太讨人喜欢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感动的神情,要哭不哭的,好像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钟演的话到了嘴边全咽下去了。

    “大恩不言谢,”她眼泪汪汪地抓住了他的手,“我给诸位行个大礼怎么样?”

    ——陆辞玉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些颍川人在决定来陈留见她时,曾经问过这样的问题。

    她一定是个品行出众,性情高洁的人,不然怎么会将自己的军粮让给庶民呢?

    她对士兵很好,从来不苛待士兵,不然北海东莱的人不会那样踊跃从军,他们都知道跟着她是个好出路;

    对读书人也很客气,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待人很宽和,从不仗势欺人;

    对黔首就更不用说了;

    听说她生活也很简朴,清素节约,没有任何不好的癖好;

    ……似乎与几个年轻的武将和文士都有点不清不楚的关系,不过毕竟她也没嫁人,最多算是年轻女郎的行事不谨慎,算不得什么大事。

    最要紧的是,她应了荀文若的请,甘愿南下来替兖州人对敌乌桓大军……而且还赢了!

    她家主公还是汉室宗亲,还迎了天子!

    这是一个论战绩百战百胜,论品行高洁宽和,站队又特别对劲,前途简直闪瞎狗眼的名将。

    有什么理由不来烧一下这口热灶?

    她虽然有些执拗脾气,从琅琊开始就收拾了各路豪强,但这不是事儿啊!

    论收拾豪强,曹操比她更雷厉风行,手段更狠,一个不慎全家都么得了,兖州人不是也乖乖受着吗?换了陆廉最多不过给犯事的豪强抄家,全家老小守着百亩薄田自己吃自己的,这比起来谁会觉得陆廉更可怕啊?

    当然,当然,北边还有一个老大哥袁绍,他是有名的礼贤下士,待人宽和,而且还是个四世三公的出身,不比陆廉一个杀猪匠。

    ……但首先他得赢;

    ……其次他还得压制住河北那些士族,不让他们肆无忌惮地过来分割黄河以南的土地金帛子女;

    ……最后,有传闻说他身体不太好,子嗣互相争执得厉害,但刘备可是个活蹦乱跳的老革,从来没听说身体有啥毛病,所以袁本初还得确保他和刘备这几年的战争里,他一定能坚持下去,不能让儿子上。

    综上所述,大家虽然不会得罪袁本初,但也没忘记来刷一下“悬鱼将军”陆辞玉的好感度。

    不过在来之前,大家还是讨论了一下,同这位女将军打交道,有什么需要注意的问题。

    “我听说过一件事。”有人这样小声说了。

    “贤弟但讲无妨。”

    “陆廉曾在吕布府上……待过些时日。”

    钟演很明显理会错了,“虽为杂役,但并未出仕,于大节无亏?”

    那个人的脸就皱成了一朵菊花。

    “仲常可知吕布是个什么样的人么?”

    “……轻狡反复,唯利是视?”钟演皱眉想了一会儿,“陆廉并非这样的人。”

    “我并非臧否她的品行,”那人小心地说道,“我只是听说,她言辞举止颇有吕布之风……都十分……十分……”

    所有人都恍然大悟了。

    “她毕竟是个年轻女子,”钟演最后这么评价了一句,“也未必就似吕布那般讲话做事不走脑子。”

    现在那双手正紧紧握着他的手。

    皮肤贴着皮肤。

    他能感受到那双看起来十分纤瘦的手上蕴藏了巨大的力量。

    那毕竟是一双能持惊雷之剑,行于天地之间,彗星袭月,白虹贯日一般的手!

    ……但它仍然还是一个未婚的年轻女郎的手,就这么一点也没顾忌地抓在他手上。

    钟演很尴尬地看着陆廉。

    对方一点也没察觉,还是眼泪汪汪。

    感受着自己身后许多人,以及陆廉身后许多人的目光的这位钟氏名士第一次明白什么叫“芒刺在背”。

    “区区……区区万石粟米,不值将军这般屈驾折节……”钟演结结巴巴地说道,“还是,还是在下给将军行个大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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