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审荣来说, 这仗打得很是轻松。
他每天从自己那张柔软又舒适的床帐里醒来时,一般还感觉不到自己在军中, 因为光线昏暗, 温度适宜,帐中又有若有若无的甜香,以及他所宠爱的婢女。
但当他坐起来, 要婢女为他卷起帘子,支开窗子后,失望与不适就如潮水一般涌来了。
他有个很清幽的宅邸, 看着并不奢华,但无论一草一木都是按照他的要求打造的,因此他可以在醒来之后,看一看窗外秋叶落进溪流的景色, 吟诵一句杨雄或者哪一个他所喜爱的诗人的辞赋,最后在婢女们的服侍下,进一碗热奶,再躺进温泉里好好躺一会儿,思考一下他平平无奇的人生。
然后才是早晨。
但现在他喝完一碗温热的奶后,只能看着婢女们为他搬来浴桶, 再一桶桶地往里加热水,最后扶他入浴。
他坐在浴桶里, 惆怅地想,为什么范城还没有打下来, 为什么他还要受这个罪呢?为什么那群小妇人不愿意坐在纺车旁,安稳地抱着孩子防线织布,而非要这样死硬,与他性命相搏呢?
他确实是不愿的啊!
不错, 他的奴仆们还是为他运来了许多食材,他每天早上还是有几十碟的玩意儿可以选,但那些食材不是自家田地里产的,吃起来就不是那个味道。
他不是个喜好奢靡的人,他不喜欢那些蜀地运来的锦缎,交州运来的蜂蜜,又或者西域运来的葡萄酒,他生活得很节俭,几乎不花钱。
他想吃什么,有自家的牧民和田客送来;想穿什么,有自家的桑农和织工;想打一套家具,从自家的林地里选好木头运到城中,自家的匠人自然会精心打好了送过来。
因此他穿锦缎不用买,想喝蜂蜜也不用买,葡萄酒更是不必买的,家中专门有几个酒坊呢。
他还有自家的战马,自家的兵,自家的缁车,自家的粮草。除了矿山被明公收着,不能自家铸钱打造兵器铠甲之外,他审家人出门,实在是不花钱的。
不管是谁,如果有这样的家境,他确实是不愿意出门的。
他会来此,完全是因为叔父的谆谆教诲,叔父口口声声都是这个机会多么难得,他一定得替明公立一番功业,这样审家才算后继有人,才能在改朝换代时得到一个光辉灿烂的未来。
……会比现在更灿烂吗?
审荣不清楚,他已经从浴桶里爬出来了,有婢女为他擦干身体,换上半旧而柔软的衣服,又为他擦拭头发,重新梳理。
当一切都就绪后,审荣对着那几十碟的各色点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今日如何?”他见到进来的兵卒,怅然发问,“那些小妇人还在笼城不出么?”
“将军!她们出来了!”
这个觉得自己平平无奇,泯然众人的青年惊喜地一下子站起身。
“击鼓!整军!”
“将军还未进朝食,可要用些——”
他嫌弃地看了一眼他的早餐,“大业未成,提这些琐事做什么,搬下去你们各自分了就是!”
当他换上一身精雕细琢,每一个铁片都打得薄而透亮,穿在身上像一轮初升的太阳时,这个平平无奇的青年露出了一张苦脸。
“这身铠甲这样重,”他向亲兵抱怨道,“没有更轻些的吗?”
亲兵也露出了一张苦脸,“审使君要将军着这身的,若再轻些,连斗弓也防不住了。”
审荣想了想,最后还是命人将这身铠甲脱了下来。
他的理由很充分,“我身侧有重重护卫,又有数十名长牌手,如何防不住?”
他换上一身保暖又轻便,一看就很舒适的袍子,施施然走了出去。
身后的亲兵没再劝他,而是迅速从那几十只精致的碟子里抓了两把,塞进胸前的口袋里。
陆白注视着对面渐渐行来的军阵,又看了一眼身侧的女兵。
她们已经将重弩从城上拆下来,现在安置在马车上,盖上了油布,正在往前推。
她们没有弩车,这东西也不适合上车,这是诸葛亮设计用来守城的东西,极其笨重,且不耐颠簸,但优点也是有的。
它箭矢长约十尺,如果工匠伺候得精心,弩兵又是个老练的,它的精度是相当不错的。
想当初给袁谭射成个半残,从此一条臂膀再也用不上劲力的,就是这玩意儿的初号机。
现在它被推出来了,但是放在很后面。
前面是百余辆马车,马是没有的,马值钱,也经不住冀州军的一轮齐射。
但是马车上可以堆草,上面用布盖着,十分轻巧,士兵们可以在后面推着跑。
这个计谋实在是奇怪了点,臧霸甚至还提出了各种反对意见,比如说马车最多能扛一波弩矢,如果对面抛射,马车后面的兵卒也是遭不住的。
陆白微微一笑,搬出了一架连弩。
她有几百架连弩,虽然是女兵特制款,力气不大,射穿铁甲都有些吃力,但,它们是连弩!
“咱们若是不停射箭,彼军如何装填弩矢?”
几百架连弩,够射出十轮箭雨,虽然力不能透甲,但腰引弩需要坐在地上操作——顶着箭雨,怎么操作?
臧霸又提出了反对意见,比如说你这样做,这个阵线就跑散了,对面虽然弩多,但人家也有长牌兵在前,到时候你撞是撞不进去的,两翼又会被人家击穿等等。
这次陆白倒是没反驳,她只表示,这就需要泰山军在两翼施以援手,坚持片刻,让她寻到可乘之机就好。
“……什么可乘之机?”臧霸有点迷惑地问,“你还有什么后手吗?”
陆白扭头看看。
她的弩车也在那些堆了柴草,盖了油布的缁车当中。
“算不得后手,”她说,“但只要咱们赢下这一场,对面那些东西,都是咱们的了!”
太阳升起来了,一场平平无奇的战斗又开始了。
守城方总要时不时出城和攻城方战斗,直到援军来了,对面撤退了,或者是自己方士兵死得差不多了,只能逃回去困守孤城。
这次对面的主将也没拿出什么新花样。
看到那些马车冲过来,他不为所动,仍然是弩手齐射,先铺天盖地了一波。
大半扎在马车上,小半落在后面,又射死了不少女兵,但对面这次也死出经验了。
那些本该在家里纺线织布的小妇人咬着牙,流着泪,跨过同袍的尸体,继续向前。
——弩手!
军官高声喊道,阵中立刻传来一阵阵拉动弩机的声音。
一声令下,数百支□□不甘示弱地冲向了敌阵!
冀州兵已经猜到有这么一波,训练有素地躲在藤牌之下,片刻之后,他们哈哈大笑起来!
——真是一群小娘子!
——这弩有一石吗?
——能扎进藤牌一寸吗?
——不愧是小娘子射的箭,气势虽凶,却这样娇俏!
健妇营不为所动,又向前走了十步。
——弩手!
当第二波,第三波的连弩袭来时,冀州军的笑容多少就有些收敛了。
——她们用的是连弩呢。
他们这样窃窃私语。
——也不过只能射两三支箭。
——那可就是三十步啊!
——三十步又如何?她们还能这样一直射下去,一直走到咱们前面来不成?
只要她们的弩矢射完,后排的弩兵就可以从容填装弩矢,他们的弩可不是对面那些小女孩的玩具,他们用的,是大汉军中引以为傲的八石弩!
健妇营还在缓缓向前。
——弩手!
那一张张脸渐渐近了。
他们也是人,并没有长出妖魔鬼怪的脸,若是几十年前,或许他们见到这样一群妇人走过来,老实人会红着脸躲开,不老实的则忍不住一双眼睛往她们身上飞,再或者互相捅一捅,挤眉弄眼,品头论足。
可是他们谁也不会如此时这般抓紧长·矛,一脸警惕而仇恨地对着她们。
她们也渐渐近了!
她们竟然走到面前来了!
中军的矛手丢出了长矛,两翼开始在指挥下缓缓前进,弩手们终于抛下了强弩,从腰间拔·出环首刀,准备接战。
有刀手速度飞快地冲向马车,一跃而过,向着马车后的女兵劈来!
她们足足射出了十根弩!老兵们记着呢!她们的弩矢必然是空的了!
这些女兵无论身体素质还是战斗经验都不如他们!只要接战,胜负就是再明白不过的!
那个刀手飞快地砍翻数名女兵,顷刻间便撕开了一条口子。
这一场血腥而残忍的混战在开始后,很快变成了压制性的屠杀。
陆白在后面,她身前有几十名女兵护着她,不令阵线崩溃,更不令阵线崩溃所引发的混乱影响到她和她身边的人。
她指着远处那华美绚烂的旌旗下的身影,“看得清吗?”
“只能看到一个小点儿,”射手疑惑,“没穿甲啊,将军,那是主帅吗?”
陆白看了看身侧这数架弩车,又看了看远处。
……她也看不清。
但她还是斩钉截铁地下了令。
“射!”她说道,“射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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