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做了一个梦。

    那个梦很让他困惑,  他似乎跟随明公去了很远的地方,有枯死的树木,  有干涸的河道,  有崎岖的路,以及无数大小不一的石头。

    那是一片荒野,他们就在这片荒野上艰难行军,  士兵的嘴唇开裂,渐渐地又流了血,血滴在土里,泛黄的秋草也立刻枯死了。

    远处有连绵不绝的山,  阴沉沉的像是要压过来,  但向着那个方向而去时,又发现永远也走不到。

    他躺在车子上,身体奄奄一息,  精魂却飞向了比这支军队更高更远的位置。他因此得以看到那支疲惫的,一路向着东方而去的军队在渐渐消失。

    他们的四周没有雾,  也没有黑夜,  他们行走在荒原上,视线是完全没有阻碍的,  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地消失呢?

    郭嘉的目光移向前方时,  那里忽然卷起一阵尘沙。

    有人惊喜地喊了起来,“有水!有水!”

    这里既寒且旱,河道干涸,哪里会有水?

    可是无数的士兵蜂拥着上前,  郭嘉似乎也被簇拥着,向那所谓的“水源”,那尘沙后的方向而去。

    那里的确是有条河的。

    溪流潺潺,  清而舒缓,冲得圆润的鹅卵石一颗颗地堆在河底,有游鱼经过,水面便拍起小小的浪花,在太阳下化成璀璨绚烂的光。

    那尾游鱼徘徊不去也很正常,因为河边有一株古树,花瓣纷纷洒洒地落进河中,引得鱼儿贪婪追逐。

    戏志才和荀彧坐在树下的席子上,正聊着什么。

    那不是形销骨立的戏志才,也不是愁眉不展的荀彧,因此郭嘉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才将他们认了出来。

    他们穿着朴素舒适的衣衫,脸上也满是轻松的笑意,他们的手里端着酒盏,惬意地享受这难得的时光,那副姿态看在郭嘉的眼里,心中就生出了许多的羡慕与向往。

    他想要跨过那道溪流,想要去往好友的身边。

    他的脚向前迈了一步,靠近河边时,荀彧忽然转过头,向着郭嘉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一眼很奇妙,淡漠得像是在看一个不认识,不记得的人,但停驻的时间略长了一些,于是善于观察人心的郭嘉立刻看出那一眼里还带了些关切与惋惜。

    那并非在看他,而是看向他身后的人。

    当郭嘉转过身时,古树繁花,溪流碧草在一瞬间全都消失了。他只看见疲惫的士兵,消瘦的战马,以及黄沙中的那个身影。

    身边还有许多士兵奔向那条溪流,一去不返,而那个骑在马上的人却始终停在那里,沉默地望着他。

    奉孝,奉孝,你也要弃我而去吗?

    他的铠甲破旧得不成样子,精心修饰的须髯乌糟糟成了一团,里面掺了几根花白的胡须,那张似乎永远也不会老的脸上突然出现了那样苍老而凄凉的神情。

    但他的目光仍然那样炯炯有神,望着郭嘉,也望着郭嘉身后华美又静谧的溪流与山谷,却不曾挪动半分脚步。

    郭嘉想要伸出手去,触碰明公时,忽然之间手臂却失去了力量。

    他想要迈出脚步,他的脚也失去了力量。

    他不能开口,不能讲出自己的肺腑之言。

    他的灵魂已经被禁锢在那具软弱的躯壳里,他什么也做不到!

    不,不!

    明公!明公!

    使者既然自鄄城而来,必得了许攸的首肯!

    许攸不会放明公去东郡!许攸也不会留明公这万余兵马和军中诸将的!

    须得拦下使者,但许攸势必不会只派出一队——明公啊!

    那个夜很短,尽管曹操一夜没睡,但仍然很快就到了天亮。

    当太阳升起时,他已经向军中下令,要他们清点辎重粮草,同时也准备向世家征集最后一批军粮,好支撑他们下一步行动时,成阳城的守军站在城楼上,吃惊地大喊;

    “又有使者来了!”

    这次不仅来了使者,还送来了几十头牛羊,以及十车美酒。

    使者站在城外,高声讲出了他来此的目的:

    “闻听曹将军将平关右,使朝廷无西顾之忧!许公深敬之!又道将军今将行远,许公却因军务在身,不得相送,特奉牛酒以赠故人!”

    这样一队车马本来就很显眼,刚一靠近,城门处便渐渐聚拢了人,使者高声表明来意时,城头上下的守军与百姓已经围了过来,听了这话,无不大吃一惊!

    “怎么!将军要去关右?!”

    “关右?那岂不是要去长安?”

    “昨日不是说好了去东郡吗?!”

    那名使者眼珠转了一圈,很是惊奇的模样,“东郡现下仍有贼军盘踞,袁公与曹将军是知交故友,岂能忍心久战之兵再入虎狼之境!”

    “可是……可是昨日……昨日那位使君……”

    “他言之凿凿袁公要曹将军去东郡?

    “……并未……但,但人人皆这么说啊!使君!是不是其中有什么差错!”

    “有没有差错,”使者大声说道,“请曹将军将印绶拿出来就知道了!”

    土路还是很干净的,昨天清扫得彻底,从城外到城内这一条大道都被平整过,因此不管什么人在上面跑起来都是飞快的。

    他们从城门处收回了好奇的脑袋,飞快地跑进阴暗的巷子里,跑进刚刚苏醒的军营里,跑进门户齐整的世家宅邸里,也将这个震惊全城的消息吹向了四面八方!

    ——曹孟德要被派去关右了!

    ——关右离这里有多远?

    ——有千里万里那么远!跑马都要一个月!

    ——这都要入冬了,粮草哪里来?

    ——咱们是兖州人!咱们的家在这里!凭什么跟着他去关右!

    ——去了关右,谁来保护妻儿老小?陆廉吗?

    ——那咱们为什么不干脆投了她?

    ——将军,将军待咱们,将军心里是有咱们的。

    士兵们有默默流下眼泪的,也有一言不发,将刚刚展开的行李又一次开始打包的,甚至还有人只揣了几块麦饼,便向着营外走去的。

    有军官上前阻拦时,士兵突然便撞开了他!

    “你去关右吗?”士兵问道,“你的阿耶阿母,你的妻,你的子,他们跟着你去关右吗?”

    军官愕然地坐在地上,任由士兵扬长而去,直到士兵越走越多,渐渐汇聚成一股河流,他才终于想起什么似的——

    辎重营!他知道哪里有钱!他不能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家!他也有妻儿老小!曹公要去关右,自去便是!他还得带些财物犒赏才能回家!

    当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传进县府时,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了。

    成阳仿佛变成了一座染了时疫的城,无数人挤在城门处,蜂拥着要出城。他们用脚踢,用手扒,用牙咬,用尽一切办法想要赶在别人前面逃出成阳!

    不错,只要仔细想一想就知道,军队一夕之间溃散如此,曹操哪里还有余心余力追杀他们呢?

    可是即使是落魄的曹操,余威尚在啊!

    士兵们是不曾见过头疼发作,或是掩面哭泣的曹操的,在他们心里,他们的主帅永远是一座山,一座威严而有魄力,杀伐决断,狠辣无情的高山!

    他们是越不过山的!只能逃!他们必须逃出成阳,逃进他们也不认得路的水泽中,才能慢慢地安下心来!

    可是曹操已经无暇顾及他们了。

    因为还有比他们更体面些的人在排着队来他面前告别,以及还有许多比他们更不体面的人在营中四处劫掠。

    那些出身兖豫世家的武将和文官来到他面前,询问他使者所说是否为真,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们便流下了眼泪。

    那些追随他的人声音哽咽,跪倒在地,用力地向他叩首!

    “明公!明公啊!宗族家业在此,不能远去,虽得明主,却有始无终!今日拜别,愧对明公啊!”

    曹操的眼眶也红了,上前连忙扶住,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曼成!曼成!”

    那人叩得额头一片鲜红,泪流满面地转身而出时,身后立刻又有人走了进来!

    那些家业在兖州,领了部曲私兵来追随曹操的人,就这样一个个地拜别。

    有人拜别得真心实意,有人却敷衍了事,匆匆忙忙。但即使再怎么潦草,身后却还有许多人也在等着哪!

    郭嘉睡了很久,当他醒过来时,他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饥饿。

    他穿着中衣,披着罩袍,晃晃悠悠地穿过长廊,走进了空荡荡的正室里。

    有秋风吹了进来,他裹了裹袍子。

    这里没有人,更没有酒宴,只有一地的小铜印,精致小巧,就像女郎可以攥在手里,一抓一把的小玩具。

    郭嘉弯腰寻了一根落在案下的竹箸,拨弄那些小铜印玩儿。

    直到有脚步声响起,这位青年谋士才舍得抬头。

    “奉孝?”

    “嗯,”他应了一声,“你怎么没走?”

    那人皱了皱眉,“你不是也留在这?”

    “我病得走不动,”郭嘉理所当然地说,“况且走得动也不想走。”

    那人沉默半晌,上前来扶他。

    郭嘉打量他的神色,还是感到有点惊奇,“你家基业多得很,舍了兖州,还有冀州,你如何未去?”

    “曹公英雄一时,纵使今日落魄,我亦不能令他被人耻笑无识人之明。”

    郭嘉静静地又看了一会儿眼前人,直到又有脚步声传来。

    他们的明公就站在门口,两只眼睛红红的,盯着他们,忽然走进来伸出两只手!往他们肩膀上重重的一拍!

    ……郭嘉就差点跪下去。

    “奉孝!公达!”曹操大声说道,“昔日高祖有萧何张良韩信三人,便打下了这大汉数百年的基业!而今我有部曲千余,几家亲族,又有你们两个助我!我自己便充个韩信!再过几年,还怕不能复起么!”

    郭嘉忽然想起那个梦,以及隔水相望的好友。

    “明公当真欲西行?”他问道,“许子远这般手段,相逼太甚!”

    曹操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冷冷地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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