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青州兵可能手上沾过很多血。
他们跟随曹操的脚步屠戮徐州时, 十余城无复鸡犬,那副惨状映在他们眼里,最后却什么都没落下。
因为徐州人怎么能算是“人”呢?
当兵打仗的时间久了, 他们都已经练出来这门本领, 除了自己家乡的亲友故旧,除了有数的同袍, 其余人是算不得人的。因此那些平民怎么死, 死多少, 在他们看来都和野鸡野狗没什么区别。
因此当鞠义的骑兵拎着马槊向他们而来时,他们虽然讶异、恐惧、绝望,但也没有什么人怒斥鞠义这种残杀友军的行为如何不仁不义。
他们在讶异之后接受了他们的命运,像秋风经过荒原上的野草那样,一片片地倒下。
鲜血浸湿了泥土, 马蹄踩过的时候, 带起了一串黑红色的马蹄印。
为首的武将看了一眼,皱皱眉。
有乖觉的士兵将尸体都扔到路两边去了。
大军继续向前行进, 只耽误了片刻, 甚至也算不上是耽误。
他们在之前和之后的路上都遇到了不少青州兵, 他们也都是这样处置的, 这些冀州骑兵无论是行军的效率还是杀人的效率都相当出色,因此在水泽中缓慢前行的青州兵根本无从得知这里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他们的尸体是数日后被陆廉的斥候发现的,即使知道“杀光所有看到他们行军的路人”也是普通武将的惯用策略,但斥候们还是震惊了,震惊于这支兵马对友军也能肆无忌惮下杀手的残暴。
而那时鞠义的主力已经离陆廉的营寨很近了。
鞠义原本不是一个残暴的人, 他只是性情骄纵狂妄了些,但当他心情不好,而又无法对这种坏心情的源头做些什么时, 他的骄纵狂妄就化为了对他人的残暴。
而令他心情低落,郁郁不得志,以至于要用残暴来发泄一下的源头——其实是正在下邳悠闲度日的尚书令杨彪。
在陈琳写檄文给青徐上下一顿痛骂之后,杨彪借天子的手,用朝廷征辟的公文回击了那群吃饱饭不做人的谋士们,而鞠义被池鱼了——杨彪知道他是韩馥的旧部下,特意表他一个平北将军,意指朝廷认可的冀州统治者一直是韩馥,即使韩馥死了,这份荣誉也该由他的部下来继承,而非反贼袁绍。
……但对于鞠义来说,旧主和新主有什么区别呢!他为韩馥流过血,但也为袁绍立过功啊!不错,他确实偶尔做事不走脑子,跋扈了一点,但他确实立过功啊!
朝廷的文书说不定也是看他勇武善战才给他的!关他的故主什么事嘛!
就因为大家都装病,而他满不在乎惯了,不曾装病,所以被发配到许攸手下,这就多少有点侮辱人了吧!
许攸待他倒是十分客气,并不曾冷落羞辱他,但这个位置本身已经是一种羞辱了!
因此许攸派他领五千冀州兵,再加他自己的部曲去攻打陆廉时,鞠义憋着一股气就出城了,他是一定要砍下那个杀猪的小妇人的脑袋,带回来给许攸,给明公,给天下人看一看的!朝廷封他作平北将军,根本不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就是因为他值得!
没错!等他砍了陆廉,他也该封个侯了!
脑袋还好好长在脖子上的陆悬鱼并没有意识到冀州阵营里有那么多人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在处置完军务时会晃一晃它,在看到平平无奇的大锅饭时也会晃一晃它。
在偶尔看到司马懿路过时,她会晃得最厉害。
……司马懿又开始躺平了。
躺得也不算特别平,但他还是坚持那个吃独食的习惯,大家都是一碗饭一勺菜汤时,他的帐篷外总能传来烤点什么的声音和气味。
大家看他是世家贵公子,用的又是自己的钱,而且也算帮了平民百姓一把,不好说什么。
……但这个人缘就不能细想了。
有一次特别夸张,好像是炮制某只倒霉的水鸟时,仆役一不小心倒了灶,司马懿还差遣他们跑来借她的小灶。
“反正将军与将士同甘苦,二位小郎君起的那个炉灶暂时也没什么用,”她听到帐外有河内口音的年轻僮仆在那里交涉,“借我们先生用一下也不妨事啊。”
“这是什么话!”小二的声音立刻高了八度,“这是我们将军的——”
她溜达到帐门口,探出头,摆摆手,“借个灶罢了,没事,没事。”
不涉及到原则性问题的前提下,她一直是一条人畜无害好咸鱼的。
“将军!他们这么干!欺人太甚!”
小二和小五都有点气愤,尤其小二,立起两只眼睛准备叉腰骂人的样子就特别激动……但这有什么欺负人的?
……陆悬鱼很快就意识到了。
那天的风向有点小问题,也不会知道是恰巧还是司马懿缺德,就特意挑了这个风向来借灶,反正他家的厨子做点什么,那阵香气就悄悄飘进来提醒她人家今天晚上吃什么。
这天晚上她吃的也是大锅饭,一碗漂了两根菜叶的菜汤。
她拿起勺子,伸进碗里,轻轻地,追着浮在菜汤上面的那颗油珠走时,小二和小五伸长了脖子去看。
外面一阵风吹进来,这次是在烤很肥的东西,那个脂肪在火烤下滋滋作响的声音都传进来了。
……也不知道这群笨鸟吃都吃肥了,怎么还不走,非要留下当人家盘中餐,还非要把香味飘到她这来!
……手一哆嗦,失败了。
“欺人太甚!”
小陆将军也这么骂了一句。
孟子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关系要是处得好,好像历史上还有夸鱼水君臣的。
……反正在她这儿是行不通了。
不过今天张辽出了一趟营,主要是替她看看最近地势有没有什么变化,顺便也想找机会打点东西回来给她开小灶。
袁绍将曹操派去关右的消息已经渐渐传开了。
兖州军散了,曹操也只剩下千余部曲老兵,继续和他们死磕的可能性趋近于零,在这种情况下,她和主公就要考虑怎么样能会师,怎么样能攻破鄄城,击退许攸,最好是将袁绍的主力干掉。
这条路很不好走,但天气渐冷,这片水泽也跟着慢慢起了变化,湖水的水位是下降的,许多泥泞难行的沼泽地也比之前干燥一些。
这样的丛林每一天都会多出新的道路,无论是行军还是防守必须多加留神。
鞠义的消息就是那时候传来的。
那只过冬未遂的鸟儿被摆在了她的案几上,虽然有点冷了,但是不耽误它被烤得很香的现实。
她伸鼻子去闻闻。
“还是不吃了。”她犹豫地说。
“……为何?”
“大家吃得都很朴素,”她向着空气挥动两只手,“我在这里吃这个,这……”
“这是我在营外烤的,”张辽说,“不曾有人见到。”
陆悬鱼咽了一口口水。
“若是现下不想吃,也无妨,”张辽又说,“天冷了,一两天也留得住。”
她赶紧连着盘子端进后帐里去,张辽在外面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听到开箱子的声音,又听到关箱子的声音,似乎还有落锁的声音。
……这个是不是有点夸张。
“所以,有冀州军向我而来。”
子龙将军和司马懿也进来了,可以开个小会了。
“许攸轻狂。”司马懿淡淡地说了一句。
“何人统领?”子龙将军问了个实际点的问题。
“平北将军鞠义。”
子龙将军被“平北将军”这个头衔搞得愣了一下,但司马懿又开口了。
“狂傲不在许攸之下。”
“但此人亦为能征善战之将,”张辽补充了一下,“他出身西凉,通晓羌人战法,当初与公孙伯圭大战于界桥时,便是他为先登,屡立奇功。”
虽然只是讲一讲这人履历,子龙将军的手还是突然握成了一个拳头。
但陆悬鱼的思路跳到另一个方向上去了。
“羌人?”她问,“羌人打仗的特点是什么?”
张辽一脸严肃,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羌人勇猛……”
他刚要开始说,外面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将军!”有亲卫跑了进来,“陈校尉押运粮草,行至西北五十里处,为鞠义所领敌军攻破!”
她一下子站起来,“然后呢?陈衷人怎么样?”
“尚不知生死!他令十余骑突围!来向将军报信!”
“欺人太甚!”
陆悬鱼骂了一句,从一旁的兵器架上摘下自己的佩剑就准备往外跑,身后司马懿就没忍住,惊呼了一声,“将军!你着甲啊!”
赵云大踏步地也往外走了。
还没来得及卸甲的张辽脚步就不那么匆忙了,他甚至还有闲情逸致伸手拍拍司马懿的肩膀。
“将军平时穿甲,多半是给将士们看的。”
中军帐外已经敲起了急促的焦斗声,有士兵匆匆忙忙地跑出来,有亲卫在向军官传达简短的命令,然后整个军营都开始忙碌起来。
司马懿眨了眨眼,有些发愣。
“将军骑射确乎绝伦,但沙场岂是儿戏,若她下马拼杀……”
听了这句有些忧心忡忡的话,张辽用有点奇怪的目光打量了他一下……下马拼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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