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收兵很不容易。
他们已经打到对面营寨门口, 下一步是艰难的攻坚战,但更是将要登顶的最后一步,如果能打进营寨, 如果能攻下营寨, 那不仅意味着巨大的荣耀与赏赐——
那意味着离家更近一步!
他们朝思暮想的家园,他们已经许久未见的妻儿父母,都在那座营寨后面,在很多很多座营寨后面。
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座,可是只要不断地攻下一座, 再一座……战争不都是这样结束的吗?
他们甚至无法理解为何要在对方逃进营寨后就鸣金收兵!
有士兵愤愤地扔下武器;
有士兵冲着传令官大喊大叫起来;
有士兵眼圈泛红地望向昏黄天幕下的白马城。
但他们终于还是接受了这一切。
太史慈策马向前, 大声疾呼, 对面的冀州军跑回营寨里,终于也摆出死守的阵势。
“天色将晚,且留他们一晚性命!”太史慈高呼道, “儿郎们!扛了旗帜铠甲,装上辎重,回营便是!”
前军与中军缓缓撤回的时候,无数民夫逆行着跑了过去。
战场这样混乱,即使白马城头死了一批射手, 仍有零星箭雨落下——这样的地方是不适合民夫们跑过来的。
但他们毅然决然, 跪在地上, 揪着营官的袍角, 抱着他的腿哀求:还有许多伤兵和降卒要带回来呢, 天黑些,弓兵又瞄不准,正好可以跑过去将人抢回来。
“你们哪里是为了那些伤兵和降卒,你们分明是为了自己!”营官骂道, “贪心也太过了,拿战场当成什么了!”
“小人不是为了自己,”有人这样辩解道,“小人的老母也跟在营后,这几日将军不许上山打柴,她又无寒衣保暖,使君!使君!小人不怕死!哪个怕死的,留下便是!”
“小人也不怕死!”
“咱们都不怕死的!”
他们哪里是不怕死呢?亦或者天下又当真有不怕死的人吗?
那个颐指气使,相貌很是严厉刻薄的营官恶狠狠地瞪了他们几眼,最后却还是一路小跑,跑到了将军身边。
将军很忙,尽管要中军和前军退回来,但她还向两翼下达了几个指令,又要张辽率领骑兵在外围巡查,有斥候和传令官在她身边跑来跑去,大声报告,因此她身边就围了一群人。
营官窘迫地搓了搓手,踮起脚张望,身形晃晃悠悠,不用力挤不仅进人群,用力挤又觉得十分失礼且僭越,明明天寒地冻,却急出满头的汗时,身后忽然有人推了他一把。
“张司马有事?”
他怯懦地抬起头,正看见将军低头望着他。
周围一群人也在望着他。
将军是有大事处理的!
那些战利品中最精良最有价值的那部分,以及伤兵,也都会被兵卒们带走,因此没有什么理由必须放民夫上战场。
但他却跑来,因为这样荒谬的理由,用这样荒谬的姿态跑来问她!
这位营官咬着牙,觉得从脖颈往上都烧了起来!
“将军,可否令民夫们……”他窘迫地说道,“可否令民夫们……去清扫战场?”
将军慢慢地眨了眨眼。
正午里数万人捉对厮杀的战场,随着夜色深沉,渐渐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片土地上覆盖了层层的雪,因此日间曾泛着皑皑雪光,但后来两军厮杀,它又染上了铁甲与刀剑那深重而凛冽的金属光辉。
夕阳将血一样的晚霞铺开,落在战场上时,它又渐渐染上了粘稠而鲜艳的殷红。
雪水融化,与血浆一起肆意流淌。
现在它们又重新结冰了。
那些已经死去,或者尚未完全死去,还在微微抽搐的身体,也渐渐结冰了。
在军营的栅栏后,在白马城的城墙上,有人睁着一双双眼睛,无声地望着他们结冰的同袍。
他们的呜咽声与寒风混在了一起,呼啸而过。
当寒风刮过青州军的营寨时,士兵们喝着肉汤,仍然有些意难平。
他们信心十足,不明白将军为什么要鸣金收兵,因此一边炫耀着自己的战利品,一边还要嘀嘀咕咕的发牢骚。
不错,他们前军的这群选锋勇士几乎各个都攒下了一份丰厚家底,他们的妻儿老小是可以住在整齐又宽敞的砖头房子里,并且在这个冬夜里围在火盆旁,一边缝补,一边惬意地享受这临睡前的消遣时光的……但,但他们期望更多,更好的一些东西!
碗里的肉都不香了,他们嘀咕道。
几百步外,流民们搭起的外围营地里,则是完全不同的气氛。
流民们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中。
他们当中有人抢到了战利品,有人没抢到,有人抢的多,有人抢的少,因此自然有人陷入喜悦中,有人则是羡慕嫉妒恨,有人想炫耀,又很怕自家的这点家当被别个觊觎,因此辗转反侧,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但他们今天总还是有一顿饱饭吃的。
士兵们永远吃最好的东西,比如说打扫战场时,那些被射死的战马会拖回来,受伤严重的战马也会杀死,然后一起变成马肉汤,马肉串,犒劳今天的功臣。
马除了肉之外也有骨头,有下水,有一颗硕大的马头,四个马蹄子,这些东西被民夫营留下,作为他们在寒风里处理马肉的犒劳。
青州的民夫津津有味地将自己那份汤喝了,喜滋滋地回帐篷里去数一数自己攒了多少钱,又得了多少额外的小东西。
当地的民夫将装了汤和饼的破陶罐小心揣在怀里,再将战场上剥下来的那两件衣服披在肩膀上,兴冲冲地就跑出营了。
他们担惊受怕了一天,到现在仍然饥肠辘辘,但他们内心的满足远比那些青州民夫更甚。
他们的妻儿和老母正在流民营地中等着哪!
等着那两件中间有夹层,里面塞满了麻葛的寒衣,等着那一罐热腾腾香喷喷的杂碎汤。
妇人在忙着将烧开的水添进陶罐,确保它能填饱一家子的肚子;孩子在不错眼珠地盯着陶罐看,时不时悄悄伸出贪婪的小手;祖母在絮絮叨叨地抱怨儿子该珍惜性命,不要抢在前头;而这位一家之主则骄傲地挺起胸膛,矜持地微笑着,倾听并注视着这一切。
寒风带着战场上的呜咽与哀鸣冲进了这片破落营地,可是谁也没有功夫去侧耳听一听。
夜很黑,但陆悬鱼走在山坡上的脚步很稳。
这样的活计不需要她自己来做,但除她之外旁人没有这样黑夜视物如白昼的能力,而她心中又很不安,因此必须要来这里走一走。
白马山并不高峻,地势甚至可以说是很平缓,虽因白马津而得了一个名,一眼望去却只不过是个地势起伏大些的丘陵,平平无奇,似乎不值得她往这里走一遭。
冬夜很冷,她扶着剑柄,慢慢向山上走去时,剑柄比冬夜还要冷,因此她身边的人这一路不停地劝阻,嘀咕,以及小声发着牢骚。
这些牢骚在她终于爬到山顶时戛然而止。
“那是什么?”
她松开扶着剑柄的手,向下指了一指,几个亲兵面面相觑。
那里什么都没有。
冬夜的月光寒冷又明亮,扫到山坡下,只有枯草从雪中透出来,乌压压的格外荒凉。
有人疑惑地转头看着她,又举着火把向下走了几步。
旁人喊了他几声,那人却越走越快,很快又有人跟上去,直至山坡底部。
“新鲜的!”有人嚷起来。
新下过大雪的山地,低矮的枯草都被压在雪下,怎么会探出头来?因为有人在那里解手,自然将雪浇化罢了。
这片山阴处的荒地上,到处都是脚印与马蹄印!
消息是自第二天的清晨才传开的,那些带着牢骚入睡的士兵们惊呆了!
有人曾在那里埋伏过,很有耐心,待了许久,等到两军各自收兵时才离开。
他们在等什么呢?
这个问题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们脑中,并令他们不寒而栗。
攻营拔寨是艰苦卓绝的战斗,当他们冲击营寨时,如果后方自山坡俯冲下一群敌军,军心岂不大乱?
后军能应付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吗?如果不慎被冲破阵线,他们岂不是立刻陷入两面作战,进不得进,退不得退的困境中?
……小陆将军!永远的神!
“我不是神,”陆悬鱼清晨听完这些吹嘘之后,立刻反驳了,“我是一个庸将。”
司马懿不满意了,“将军何以自谦太过?”
“我不是自谦,”她说道,“世人常将我与项王作比,如果领军的是他,又会如何?”
帐中陷入了一片沉默。
她希望自己有项羽或是霍去病那样的天赋,不仅有判断战势的敏锐眼光,还能抓住机遇,大胆出击,打出惊世骇俗的成绩。
那才是真正的名将!豪气万丈,直冲云霄,因此在史书上留下堪称夺目的光辉,即使百年千年之后也令人啧啧赞叹。
陆悬鱼做不到。
她没有赌自己的后军会不会崩盘,没有赌自己的前军能不能在压力之下攻破淳于琼大营,如果她能在那支伏兵出击之前攻破淳于琼,伏兵恐怕也只会悄然退去。
她怎么才能做到破釜沉舟呢?她想,几万条性命放在她手上,听凭她的决断来确定谁生谁死。
对面也许是淳于琼,但如果设伏的那支兵马是曹操所带领的呢?
……不不不,这不是当务之急。
当务之急是,如果对面真的是曹操,他会如何一步步想方设法,歼灭她的军队?
陆悬鱼满脸忧虑地坐在那里想了很久,直到太史慈有些坐不住,想开口时,她忽然说话了。
“我犯了一个错误。”她说。
“……将军?”
“但文远也犯了一个错误。”她说。
张辽也坐不住了。
“我有何错?”
“你麾下士兵当初给郭嘉寻来的那匹马,很是结实。”她说。
张辽愣愣地看着她,她忽然叹了一口气。
和冀州人打了这么久的仗,她已经渐渐摸清他们的优劣,简单说优势是兵精粮足,有兵有粮又有钱,劣势是心不齐,七座营寨的统领凑一起能建八个群,因此根本没办法真正并肩作战。
但如果,这群人里面加一个郭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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