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玉笥岛小海湾处,粗粝狭窄的石滩上站满了人,个个肃穆无语。

    渐露热力的太阳光被两侧高高的山崖挡住,峡谷内芳草如茵鲜花怒放,凉爽宜人。只是轻柔的海风灌入后被曲折的山谷逼住,呜呜咽咽,显得有一点空洞沉闷。

    石滩最前方放置一张蒙罩红布的简陋木桌,上面摆满鱼肉。老里正哆嗦着花白胡子,端起一碗酒上举齐眉,躬身作揖。他身后笔直挺立的肖平、孟广、赵六,石滩前面整齐排成一线的恶虎寨众人,以及在其后蚁附聚集的岛民们,纷纷跟随着弯腰行礼。一时人潮涌动起伏,如山风过岗,波涛低沉。

    锣鼓声响起,节奏缓慢而忧伤。

    探入海中的高高礁石上,水月搀扶着林四娘。一人紧抿嘴巴不作声,另外一个只顾“儿啊儿啊”地叫唤,均泪水长流。

    三丈多长的海船离岸二十几米,未扬帆不划桨,却慢慢倒退出港。

    船头甲板上,满江红穿一袭天青色道袍,左手平托一管紫金箫,腰间缀小花篮小渔鼓,缓缓挥动右手道别。

    做戏嘛,当然要做足全套,最后收官马虎不得。他长吁一口气,等着过片刻后直挂云帆济沧海,再也不用搞这些神神鬼鬼的名堂。

    如歌一身簇新衣装,拖后半个身位,几乎并肩而立。妆容精致的面孔无任何表情,眼眶却红了。

    当满江红成为“神人”,她也就成为“神妃”。所谓圣人无情,神人无泪,岂能像凡夫俗子一样哭哭啼啼。不苟言笑,那是必须的。

    “我的意中人是一位盖世英雄,有一天会越千重山复涉万重水绝,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时刻迎娶我,去过风一般自由的日子。”

    今天,在经历那么多煎熬、生死、屈辱、嘲笑之后,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真的做到了。

    有过之而无不及。

    花戎同追命在他俩身后约两步外,分开肃立于船舷两侧,感慨万千。

    岛上林林总总的繁杂事项基本安排完毕,表面由肖平、孟广、赵六主持,真正决策者却是水月,因为她是唯一的清醒之人。

    岛民们愚昧,以为仙凡殊途,此去永诀,其实不用那么悲伤。日后满江红自然会来探视,而花戎放心不下几个部属,也是要来看看的。

    海船诡异地倒退出五十多米了,岸上众人没由来地一阵骚动,均仰头斜颈望向左侧悬崖的顶端,瞠目结舌。连鼓点也开始散乱,悄悄停歇。

    金纱炫目,衣裙飘扬,一道高挑窈窕的身影在飞舞。

    在一片静默中,那道身影越转越快,越旋越急,渐渐移向了崖壁,仿佛要飘入蓝天,融进碧海。

    如歌眉头一皱,愣住了。

    绿萼小巧的幻影从满江红胸襟处探出脑袋,目瞪口呆瞧着上边,喃喃自语:“我的个神呀,又冒出一个,都能凑一桌麻将了。”

    追命感觉附近空间里闪过一阵微弱的神识波动,警惕四顾,最后疑惑地看了看满江红,却一无所获。

    花戎猛地一拍栏杆,疾呼:“不好!这丫头怕不是在跳舞,是要跳崖。”

    悬崖高耸,怪石嶙峋,足足两百多米高。人如果掉下来的话会被海水把内脏拍碎,哪里还能有命在!

    花戎的话音方落,女子从崖头纵身跳下,好像虚空之中突然盛开了一朵洁白的莲花。

    嘭,满江红疾往前跨三步,一脚将船头铁锚挑向空中,人如离弦之箭随后扑入。

    在一片惊呼声中,小满哥追上铁锚,脚下再狠狠一蹬,竟将那锚像一颗炮弹般砸进海里,身体借此斜向上飞,堪堪在半空之中接住了柳菲絮。

    嗷呜

    浅浅的水面下,大白正津津有味看戏呢,遭遇飞来横祸,被沉重的铁锚砸中额头,立刻隆起一个大包。气得它团团直转,差一点把刚长整齐的新牙齿咬碎。

    靠,你小子英雄救美,本大爷挨打。还是不是兄弟了,不带这么玩的!

    没等大白过神,两条身影像鱼雷一般撞入水中。只见满江红平躺在下,右臂箍紧柳菲絮的腰肢,左手紫金箫没了踪影,却从女子的脑后绕过去捏住她鼻子,歪着脖子含住她娇嫩的红唇。

    这个姿势太暧昧了,连一条鱼都能看懂。

    大白立马停止翻搅海水兴风作浪,简直傻了,尖嘴巴半张着,小眼睛瞪成了电灯泡。

    哇噻,大哥你太彪悍了,实在是我辈楷模!在这么危急困难的情况下还不忘撩妹,请接受小弟的鱼尾巴。

    就在这时,一道指令迅贯入了大白脑海。

    快,快去把船横过来!

    岛上众人在起初一阵惊呼后都安静下来,伸长颈子望向海里。神人出手,那还有走?柳家二妮子这一恐怕因祸得福。不过也说不准,她搅乱了送别仪式,分走了如歌的荣光,未必是件好事。

    看呀看,望眼欲穿。

    海面上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咋不见掉下水的姑娘浮起?

    哎呦,俺滴个娘亲,海船咋无端端打横了?

    花戎与追命依旧钢浇铁铸一般站着,如歌静立了一会儿,却转身舱,步态雍容优雅,像什么事情都没有生。

    过了一盏茶工夫,仿佛变戏法一般,她牵着柳菲絮的手迈出舱门。

    啊,柳家二妮子竟然凭空移到了船上?衣衫与方才大不相同,浑身上下没有一滴水。

    轰,岛上传出阵阵欢呼,此起彼伏。

    仙人妙法,岂是凡人可以揣度的,岛民们对此懒得动脑筋。但是她牵着她的手,岂不是说明柳家二妮子可以并列,海岛又出了一个神妃?

    二丫头哪里像神妃了?没羞没躁,死皮赖脸。若是我方才从悬崖上跳下来呢有的姑娘媳妇砰砰心跳,怅然若失。

    那么高的悬崖,站着都头晕,谁敢跳下来?这妮子够刚烈,够胆大,恐怕今后得到仙人的宠爱未必比如歌少有机灵一点的岛民望向柳家父母,若有所思。

    柳家父母同大妮挤到石滩前,一边呼唤女儿妹妹家,一边叩谢仙人救命。恶虎寨众人又不蠢,见花戎不动声色,这可没一个人敢拦。

    林四娘呆呆望过去,面孔僵住了,嘴巴里炸石头一般蹦出几个字,狐狸精!

    经过这么一闹,离别的忧伤被冲淡,水月的眼泪居然奇迹般止住了,心里一下子敞亮。她担忧地望了望姐姐,又认真看了看柳菲絮,思忖,若我从悬崖跳下,那个人恐怕会去接;可若上边下令,他也会毫不犹豫砍下我的头。姐姐说得对,他对我只是怜悯,不是喜欢。无非送一面小镜子嘛,去就砸了。

    松开柳菲絮的手,如歌仪态端庄,目不斜视,俨然神妃临凡。

    柳菲絮则大不同,一边哽咽着向父母姐姐道别,一边踮起脚呼喊,我还会来的。

    追命眼观鼻鼻观心,依旧一动不动,连正眼都不去瞧面前哄哄乱乱的场景,像一尊立在船舷边的木偶。

    该说的话在离岛前早说过了,肖平等人自然会照顾柳菲絮一家。花戎没有新的安排,也懒得出声,向岸上摇摆手臂。

    海船掉转头,船尾喷出一团白雾,劈波斩浪,最后简直是贴着波涛飞翔。

    玉笥岛众人齐声呐喊,锣鼓喧天,倒是呈现出几分喜庆气氛。

    从落水始,到离岛终,满江红没有出现在众人视野。

    他得维持仙人体面,不能像落水狗一样爬上船舷。当用身体扛住海水的冲击,捏住柳菲絮的鼻孔防呛水,以嘴度气助她呼吸,叫大白横过船身遮挡众人视线后,他才从水下潜游,把柳家二妮子偷偷送上船。

    糟糕的是,紫金箫没了,渔鼓花篮没了,道袍就一件,湿漉漉的没法更换。

    所以伪仙人只好躲在船尾急促运功激真气,把自己搞成一个人肉熨斗烘烤衣服,无意中制造出了一团云雾,愈添神秘。

    小半个时辰后,满江红出现在柳菲絮的舱室,反手带关了门。

    柳家二妮子赶快站起,低下头不敢直视。这件衣裳本来是如歌的,箍在她身上紧绷绷,愈凸显出妖娆体态。

    “坐。”满江红道。

    船不大,舱室逼仄,里面只搁一张床,连凳子都没有一把。

    她依言在床头怯怯坐下,纤纤玉指下意识捻动腰间飘带,还是不敢抬头。

    满江红个子高,脑袋快顶着天花板了,同时感觉居高临下像训话一般不太好,也在床尾坐下。

    吱呀一声床板响,吓得柳菲絮一激灵差点弹跳起来,又强忍不动,头上的钗花兀自颤抖个不停。

    满江红皱了皱眉,假装没有瞧见,冷漠说道:

    “眼下离岛不远,去来得及。我保证,岛上的人绝对不敢取笑你,恶虎寨保你一家衣食无忧。”

    女子似乎料到他会这样讲,不吱声,非常坚定地摇了摇头。

    “其实我知道,你只是要离开而已。但神州板荡,天魔肆虐,艰难凶险莫测。我不能够保证你的安全好好想清楚,还愿意去吗?”

    女子点点头,随后抽泣起来,泪珠儿滴落衣襟。

    唉,小爷果然不适合做思想工作!

    搞不明白对方怎么突然就哭了,满江红心头一软,过一会儿又烦躁得要命,提高腔调。

    “既然这样,你留下吧,到大6以后就自由了。不过,在船上还是要听从安排你患病不轻,我需要帮你检查治疗。”

    听了这一番话,柳菲絮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又喜又羞,不安地绞动手指。

    患什么病?我没病呀。刚才从悬崖掉落他挡在下面,自己根本没受一点伤。他要帮我检查,怎生检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难道他想

    “恐怕有一点点痛,一点点晕。刚开始不习惯,之后就轻松了既然上了船,我就要对你负责,放心。”

    柳菲絮尚是处子之身,听得懵里懵懂,何况胡思乱想之际根本没注意听。脱离了海岛环境,双方又进行了零距离接触,“仙人”变成有血有肉的情郎,令她好不欢喜。

    敢从悬崖跳下,险死还生,就把终身托付了他,还有什么放不放心?当时风驰电掣一般坠落,绝望惊恐,也感觉不了其它。可事后忆起他拥抱亲吻的情形,身子就一阵阵灼热酥麻难禁只是眼下青天白日的,如歌还在外面窸窸窣窣不知道弄些什么,怎生好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吱呀呀满江红欠身朝床头挪了挪,把手慢慢伸过去。

    柳菲絮幽幽叹息一声闭上眼睛,睫毛上犹挂着晶莹的泪珠,如梨花带雨。

    一根温暖的手指头点在她眉心轻轻揉了揉,剧烈的眩晕感袭来,女子上半身贴着舱壁滑下,软绵绵歪倒在床上。

    咯嚓嚓舱门被推开了。

    如歌左手拿一个小碗,右手执一把小刀,拢双掌端一盆清水,肩膀上还搭着一条毛巾,活脱脱一副店小二形象。

    满江红起身接过脸盆,见那个碗小巧玲珑,比酒盅大不了多少,不禁哑然失笑,道:“你呀,就是太小气。”

    如歌撅嘴白了他一眼,默不作声把碗摆放在床头架,小刀平搁其上,抱扶起柳菲絮的上身枕在自己怀里,心情很是复杂。

    龙冰灵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情敌,但如歌从来没有把柳菲絮视为对手。这却不同,单单那份不惜粉身碎骨的勇气,拼一个片甲不留的刚烈,就不能不令她油然生出敬意,惧意。

    “真龙之血”药效显著,又有绿萼暗中指点满江红调理神魂,柳菲絮清醒得比谁都快。

    她的反应出乎预料,缩进舱室谁也不理,眸中流露出警惕和敌意,像一匹受伤的小兽。

    如歌、花戎、追命都经历过大梦初醒时的痛楚与迷茫,不以为怪,觉得待她想通了以后自然会好。

    夜幕降临,诡异的气氛悄悄滋生。

    海船无风而动,是一条大白鲨在水下拽着跑。大家以前就见过,下午它还跃出了水面,没什么好奇怪。

    四海茫茫,靠太阳定位都作不得准。有这么一条通灵的海洋霸主把动力与导航承包,只要不遭遇风暴,比坐游艇还令人放心。

    然而,出身鬼谷门的追命总感觉船上除了五人以外,还有一个人存在。偏偏他又看不见摸不着,为之抓狂。

    满江红的表现也很奇怪,一反常态,动不动一个人躲起来呆。小船就这么一点点大,花戎好几次听到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你烦不烦呀”,“我根本没那个意思。”

    谁烦不烦?到底什么意思?

    这话听得毛骨悚然,花戎有点担忧,没敢传。

    总的来说,在携手挺过磨难后,人际关系还是温馨友爱信任的。自由与新生的喜悦洋溢在每个人脸上,只除了柳菲絮。

    如歌胆子小,傍晚瞧见追命在船头船尾画符驱邪,被吓得夜里睡觉都点亮油灯。不过满江红就守在舱门外打坐,令她心里安宁。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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