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政陷入长考时,堂内众人皆是一言不发,一时间静至落针可闻。

    良久。

    王政终于抬起了头,虎目在三人身上巡回了会,最终落在了王融的身上:“可是礼奉公当面?”

    他笑吟吟地问道。

    “琅琊王融,拜见天公将军。”

    一听正主发声,王融本能反应一般的微微躬身。

    对面的少年看似言笑晏晏,可那投射而来的冷冽目光却依旧王融感觉到了很大的压力。

    那竟是比常人的嗔目厉色更让他悚然而惊的威严。

    不怒自威。

    这本是王融平日里给他人的感觉,而今日,自从父亲去世后,王融时隔多年再次感受到了。

    “君是长者,亦非我的兵卒,下臣,用不着这般多礼。”王政伸手虚扶道:

    “王公的大名,政亦是久仰了,请上坐。”

    “多谢天公将军。”王融依言起身,有些拘谨地看了眼王政,虽是心中忐忑,思忖一番,还是直接问道:“不知将军召吾等前来,有何要事?”

    “要事嘛,倒也谈不上。”王政瞥了眼王融,笑道:“王公这般干脆,倒是正合我意。”

    他亦不想继续在琅琊浪费时间,便也开门见山:“当今汉室倾颓,奸臣窃命,公以为否?”

    一听这等开场白,王融心中就是一个咯噔,不过对方所言也是事实,他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王政续道:“故此,策不量力,欲伸大义于天下。”

    “有赖将卒奋勇,黄天眷顾,今已得琅琊、彭城十数城,拥半州之境,却方知智术浅短,乏安邦治名之术!”

    “闻听王氏多有贤才,王公更为当代名士,海内共举,政不胜仰慕,惟求先生开其愚而拯其厄,实为万幸。”

    听到这半文半白的话,王融却是面露苦笑,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一旁的王典,王祥亦是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三人来时对王政的盘算猜想过不少,这既是意料之一,亦是他们最无法接受的要求。

    一时间,室内一片静默。

    这可如何是好啊?

    从见到颜亮出来时,王融先是一喜,旋即一忧,其实已有了心理准备。

    喜者,便是王融知道这位天公将军看来并没有因被刺而失去理智,这便算是幸事。

    忧者,实在是因为不管如何,对方是在琅琊遇到这等事情,若要问罪问责,无论是颜氏,王氏,乃至所有琅琊人,都逃不过一劫。

    破家灭门之祸虽可能避免,破财消灾却是避无可避了。

    王融甚至想清楚了,王政若要借题发挥,自家也无须争辩,省的惹恼对方,毕竟再是巧舌如簧,也抵不过刀剑锋锐。

    财物,女子....不管是如何大的数目,王融也就认了。

    可让他王家子弟,甚至他本人,仕其麾下,认其为主,这...

    王融实在是不愿啊。

    开玩笑,汉廷的几次任命他都婉拒了啊,怎可能愿意加入黄巾贼啊?

    半晌,王融终于开口了。

    他甚至都不曾抬头正视王政:“多谢将军青眼,只是某本是胸无大志之人,唯愿老于林泉之下,还望将军成全。”

    “哦?”

    听到这话,王政毫不意外,也不立刻发作,又问:“那王家的其他贤才呢?”

    看了眼王典和王祥,脸上露出嘲讽似的笑容:“是不是又要说皆是年幼无知,德薄无能之辈啊?”

    这般尖锐的语锋让王融心颤了一下。

    他此刻才突然想起来了,方才吴胜似乎曾说过,颜亮那边已是和这竖子谈妥了?

    那这些话,是否之前亦被颜亮说过?

    而最终的结果,似乎是颜氏已经从了这竖子?

    “将军以为如何。”摸不透王政用意,王融斟酌着言辞应道:“那便是如何了。”

    “王老爷,我提醒你一下。”这时,一旁的吴胜插嘴道:“那大胆妄为,想要谋害将军的罪徒颜伏,今早已然招供了!”

    “其人供词今已面陈天公将军案前,将军和我皆知此事并非颜家授意所为。”

    “作乱者,另有其人!”吴胜冷笑道:“不过颜家老爷与我家将军攀谈之下,大为心折,倒是已答应奉将军为主,从今日起,琅琊颜家成年男子,无论直系旁系,皆已是出仕天军了。”

    这一番旁敲侧击的话,别说王融,王典这等人精,便是未及冠的王祥稍一思忖,也听出了其中的威胁之意。

    好贼子!

    这意思是我等不愿出仕,你们就要借故把罪名按在我王氏的头上?

    一惊之后便是一怒,少年按捺不住,脸皮胀红地喊道:

    “天公将军这是将吾家当做里克,欲做晋惠公乎?”

    “若是欲加罪于吾王氏,其无辞乎?“

    (《左传.僖公十年》载:十年春,狄灭温,苏子无信也。苏子叛王即狄,又不能于狄,狄人伐之,王不救,故灭。苏子奔卫。夏四月,周公忌父、王子党会齐隰朋立晋侯。晋侯杀里克以说。将杀里克,公使谓之曰:“微子则不及此。虽然,子弑二君与一大夫,为子君者不亦难乎?”对曰:“不有废也,君何以兴?欲加之罪,其无辞乎?臣闻命矣。”伏剑而死。)

    吴胜自然听不懂这文绉绉的话,可那语气代表的不敬却是立刻便听出来了,怪眼一翻,便要发作,却被王政摆手拦住。

    王政一言不发的盯视着王祥,直到对方在无形的威压下开始不断冒出冷汗,忽然轻轻一笑:

    “既知是欲加之罪,王公子本该庆幸才是。”

    说着,不再看目露茫然的少年,侧头顾盼王融:“王公以为呢?”

    王融微微拧眉。

    他执掌王氏十数载,自然不会像王祥这等小子般感情用事,立刻便明白了王政话里的意思,甚至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有道理。

    所谓君王一怒,血流漂杵。

    而在这乱世之中,任何一方拥兵自重的诸侯,若要伏尸百万,当真是全凭喜恶,一念之间。

    而对他们这些世家而言,最怕的便是“不教而诛”,是那些全然不讲道理,规矩,却又具有雷霆一击,将他们整个家族化为齑粉的暴力者。

    而王政这等,哪怕是要“欲加之罪”,起码人家在屠戮之前,还愿意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和借口。

    这说明面前的这个黄巾贼此刻还在讲着规矩,讲着道理。

    哪怕是“假仁假义”。

    “天公将军。”想清楚这些后,王融猛然抬头道:“若有人欲行刺将军,自需有原因,哪怕是微如睚眦,吾王氏...”

    话音未落,却见王政笑吟吟地轻拍腰间,登时一声清越的鸣叫响起,截断了王融的续言,更令王氏三人目瞪口呆起来。

    “这是...”王融愣愣道:“乘胜万里伏剑?”

    “正是!”长笑声中,王政挺身而起,向着王融三人踱步走去。

    一片静默中,屋内除了哒哒的踱步声外,再无任何声息。

    “此剑缘何落入将军之手?”面对着骤然迫近的高大身影,王融忍不住问道。

    “当日开阳郡尉王令逆天而行,与吾为敌,被吾斩于马下,遂得此剑!”

    凝视着王融,王政目光灼灼:“王公,此原因,可否取信天下人?”

    他问道。

    “这...”王融额头见汗,一时间哑口无言,好半晌才道:“将军,此子不过吾王氏一旁系...’

    “若只是一普通旁系子弟...“王政笑道:“王公何以将此等神兵利器,轻易送之?”

    “这...”王典一时语塞,他想说这是因为王氏历代都更精文事,如王令这般武略过人的本就少数,可心中却清楚,不论如何,王政所说的理由,其实已经有了。

    “既然如此。”王融再度开口:“我王氏与将军早有嫌隙,天下人才何其之多,将军又何必非寻吾王氏子弟?”

    “便是吾等为将军效力,将军又岂会信重?用的放心?”

    “此言差矣。”王政哈哈一笑,沉声道:“王公,何为世家?”

    不等王融回话,王政便自问自答道:“闻达万家,长存于世者,方为世家!”

    “若要闻达,便要晓大势顺逆!”

    “若要长存,便要知轻重分寸!”

    “琅琊王氏乃是徐州顶级世家。”抬眼扫了眼王融,王政笑道:“既如此,无论王公与贵家子弟,便不会例外。”

    “既如此,有嫌隙又如何?”

    “若天命在吾,本将扶摇直上,如日方中,尔等又怎会心生恶念,自招灾祸?”

    “若天日不昭,有势单力孤之时...”

    说到这里,王政冷笑一声,负手傲立,自有一种威凌天下的气度:“本将黄巾出身,天下人人欲诛,也不介意多你王氏这一家之刃!”

    这话说的王融哑口无言,一时竟有些失措:“将军,此时干系重大,可否容许吾等回家召集族老商议一番,再给回复?”

    “商议可,回家就不必了!”王政洒然一笑,以不容置喙的口气道:“本将明日便要返回开阳,无谓浪费时间。”

    “王公是家主,令郎是下代家主,有你二人足矣,便在内堂商议吧。”

    “一个时辰想必是足够了吧。”

    谷褩</span>  话都说到这里,王融三人只得无奈点头:“如此,多谢将军。”

    ......

    一个时辰后,当脚步声再次出现时,王政抬头一看,却只有两人的身影跃入眼帘。

    感应到他的目光投来,王融主动拱手道:“将军,可否挥退左右?”

    吴胜第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直到王政瞥向他时,才回过味来。

    雅室如今只有三人,挥退左右?

    那不就是说让他吴理头闪开吗?

    登时脸色一黑,叱声便骂:“你这老匹...””

    其实王政亦是有些意外。

    所谓县官不如县管,要说如今这琅琊县,吴胜才是真正主宰所有世家命运的人啊。

    你王融说这话,不是得罪人吗?

    看了眼王融,见其目露乞求之意,王政想了想便道:

    “阿胜,王公可是长者,来此多时,怎么茶都没奉一杯?”

    “且去安排婢女送来。”

    “喏。”

    直到吴胜一脸悻悻地离开后,王政转头望向王融,淡淡地道:“说吧。”

    “将军,”凝视着王政好一会儿,似乎是要彻底看清这张平凡的面容,王融道:“只需答应做一件事,吾王氏全族便从此愿为将军谋,惟将军图!”

    有意思,还要跟我谈条件?

    王政忍不住嗤笑一声,暗自摇头。

    他觉得自己高看了对方,相比颜亮那般明辨形势,这王家家主可就差远了啊。

    如今我为刀俎,尔为鱼肉,咱们两边地位都不对等,你哪里有谈条件的资本?

    刚想厉声叱责,话到嘴边,却是一停。

    此时的王政,透过王融的眼神,看到了某些东西。

    那是一种坚决,那是思量了所有利弊得失之后才有的明悟。

    这让王政看明白了,那件事,似乎就是琅琊王氏,或者说是王融的底线!

    也就是说,不答应对方的这个要求,便是以灭族要挟,王氏也绝不可能向他俯首称臣!

    唔....这样啊?

    “何事?”不知过了多久,王政再度开口问道:“说来听听。”

    “天公将军。”王融正色道:“可听过孙坚其人?”

    “破虏将军?”王政闻言一怔:“他不是早死了吗?”

    在此时的大汉人中,孙坚的威名极盛,可在王政这后世者心中,这位江东猛虎的分量却是不及他那两个儿子。

    连孙坚之死,王政亦是因为记得演义里孙策为袁术效力时,他老爹早已经人没了。

    原本的东汉历史上,孙坚是死于黄祖之手。

    初平三年四月,袁术派孙坚征讨荆州,攻打刘表。刘表派黄祖在樊城、邓县之间迎战。孙坚击败黄祖,乘胜追击,渡过汉水,包围襄阳。刘表闭门不战,派黄祖乘夜出城调集兵士。黄祖带兵归来,孙坚复与大战。黄祖败走,逃到岘山之中,孙坚追击。黄祖部将从竹林间发射暗箭,孙坚中箭身亡。

    “此僚亡于初平三年,时隔倒不算久。”

    说到这里,王融话锋一转,嗔目切齿:“不过倒的确是死的太早了!太便宜了!”

    初平三年吗?

    这个时间,亦正是王政穿越的时间。

    暗自感慨之余,一看王融这般表情,王政心里已有数了。

    琅琊王氏,或是这王融,和那孙坚有仇?

    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大汉与后世不同,家族和个人的联系极为紧密。

    “既如此。”他主动问道:“王公又何故提一亡者?”

    “将军,孙坚虽死,尚有子嗣留世!”王融眼中闪过冷酷的杀机,森然道:

    “将军若能将吴郡孙氏根连株拔,令此僚绝子绝孙,吾王家诸人,无论长幼男女,从此愿效犬马之劳!”

    这是要大复仇啊...

    王政暗叫卧槽。忍不住好奇心,讶然问道:“不知孙坚到底与王公有何仇怨?”

    “仇怨?”

    闻言,王融凄然一笑:“吾登堂之时,吴少校曾问过吾家男丁几何,说起来,王氏男丁虽说不少,可直系亦不算多,而吾这一代,亦只有四人。”

    “本代王氏的嫡长子,便是某的长兄王叡!”

    王睿?

    明白这便是王融要夷族孙氏的关键了,王政道:“此公如今...”

    “某兄天资聪颖,文武全才,以某比之,譬犹驽马并麒麟、寒鸦配鸾凤耳。”

    王融眼中射出悲痛之色,缓缓道:“其举孝廉出身,累迁至荆州刺史,若无意外,正应我王氏鹰扬腾飞!”

    “天杀的孙贼和曹贼!”说到这里,王融话语中透出说不尽的愤怒:“两者皆为我兄之臣,不思尽忠,反却犯上作乱,诬陷背刺,终令吾兄吞金自尽,含恨九泉!”

    (中平六年(189年),荆州刺史王叡,遭到部下武陵太守曹寅诬陷,受到长沙太守孙坚袭击,吞金自杀。)

    “所谓长兄如父,父之仇,弗与共戴天?”

    “曹寅全家早已被我杀尽。”王融凝视着王政,一字一顿道:

    “唯孙氏扎根江东,鞭长莫及不说,吾闻孙坚有子孙策,颇有勇武,更有精兵过千,自思单凭吾家,力有未逮,难雪此恨,故请将军助之!”

    那就是血亲之仇了。

    王政心中了然,他虽非当世人,却也知汉朝人对血亲的重视。

    而且看王融这模样,恐怕对他长兄的感情更不一般。

    其实说起来,对付孙氏,无论情感还是利益上,王政都没什么顾忌。

    东汉群雄里,他前世青少年时最喜欢的是曹操,哪怕在三国演义里对方算是个反派,但中二少年有时候反而更无法抵抗这等邪异的魅力,这也是穿越之初王政本有投效曹魏的原因之一。

    其后,随着年纪的增长和经历的丰富,王政对蜀汉和刘备的好感却是愈发增重,最后甚至盖过了曹操。

    说起来,未来的三国中,唯有孙权和东吴政权,王政是从始至终无感,甚至抱有恶感的。

    本来还对孙策有些好印象,结果...

    不久之前亦结下仇怨。

    王政本倒是愿意息事宁人,不过想想孙策那鼻孔看人的高傲性子,恐怕也是无法善了。

    只不过夷族...

    是不是太狠了点啊?

    王政陷入了思索,手指在几案上漫不经心地敲着节拍,哒哒声响中,偶尔抬头看一眼王融。

    半晌,王政终于有了决定。

    他抬头看向王融,抚掌颔首,淡淡地道:“行吧,王公。”

    “吴郡孙氏,本将答应替你王氏料理了!“

    话音刚落,便见王融激动地霍地起立,旋即猛地俯首叩地,振声高呼,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多谢将军为吾兄复仇!”

    “臣王融,拜见主公!”

    ......

    当吴胜再次走进时,与他交代了一番后,王政长吁一口气:“此间事情已了,我明日便启程,返回开阳了。”

    “阿政,”吴胜听到这话,挠了挠头,欲言又止。

    王政见状,哑然失笑,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想法,以吴胜的性子,让他继续坐镇琅琊县,于他而言不太情愿,于己而言,亦是浪费人才,大将空置。

    他故作沉吟了半晌,才道:“你安排一个可靠的副将,唔,再留五百人驻守,也随我一同回去吧。”

    “喏!”

    吴胜喜笑颜开地大声嚷道,旋即想到什么,又问道:“对了,阿政,那个颜楚如何处置?”

    闻言,王政亦是一怔,侧头看他,讶道:“你还留着此人性命?”

    “你没发话,我怎敢自作主张啊。”吴胜有些委屈地辩解。

    王政无奈地摇了摇头,淡淡地道:“王氏,颜氏既已归附,此人已然无用。”

    “既是无用之人,留着作甚?”他不屑地冷哼一声:“留着徒耗我军米粮不成?”

    此时,天色渐渐黯淡。

    怡人的春夜,陡然添上一丝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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