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政到底在等什么,不仅周晖等人疑惑不解,连乔绾也是大觉好奇。

    不过她终归不是寻常女子,深知“机事不密则害成”的道理,所以直到和王政一同离开县府,反悔军营帅帐之时,方才终于问了出来。

    “如今援军既至,王州牧为何却不下令让其开拔入城?“

    王政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站起身来,踱到帐口,昂首驻足,似在欣赏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半晌,他突然仰天长笑起来,旋即转首侧目,朗声说道:“乔姑娘,本将此时心中亦是雀跃万分,你可知是何缘故?”

    眼见王政此时言笑晏晏,却自有一股威凌天下的气势,乔绾痴痴看着,双目竟不自觉露出迷醉的神色,待她醒悟过来,不由俏脸一红,然后连忙闭上美眸,平复心绪,好一会儿才再度睁开,说道:“舒城之围既解,更有反攻之势,王州牧有此心情,理所当然。”

    “解围?”

    却见王政闻言微微摇头,嘲讽似地笑了笑:“单凭一个孙策,加上他麾下那七八千的臭鱼烂虾,还想围困本将,阻拦本将?忒也可笑!”

    “本将之所以始终留在舒县,不曾离去,非不能也,实故意为之罢了。”

    这话自然不是胡吹法螺,单论战力,三阶兵甚至要胜过一般诸侯大将的亲兵虎贲,再加上他们对王政的绝对忠心,有这一千人马誓死拱卫左右,王政的确是始终都具有安然突破重围的底气和自信!

    对于这点乔绾倒是没有什么置信,不说单论个人武勇王政尚且在她之上,甚至其麾下的徐州精锐,前番突围中的出色表现也令她印象极为深刻。

    “故意留在城内...”乔绾目露思索之色,喃喃说道:“你是要以身作饵,留下孙策。”旋即又迷惑说道:“可若只求胜负,如今贵军援军既至,只需合军发动总攻,胜算已然在握...”

    王政傲然道:“本将既然亲临江东,所谋的岂是一城之得失,一时之胜负?要么不战,要么便要毕其功于一役。”

    “你想要一鼓作气,擒杀孙策?”

    乔绾终于醒悟过来,不由连连摇头:“此獠虽与我有深仇大恨,但毕竟乃是当世虎将,又贵为三军主帅,想要败他已极不容易,杀他更是千难万难!”

    “要知孙策一旦见势不妙,必会率军远遁,退守长江。”

    说到这里,乔绾看了眼王政,犹豫了片刻,还是肃然说道:“徐州军陆战虽然厉害,但水战恐非所长,一旦让孙策退回长江天险之内,便再无机会。”

    “乔姑娘所言不差。”王政笑吟吟道:“所以,便决不能让其先有“见势不秒”,退守长江的机会!”

    “很难。”

    想了想,乔绾面露苦笑道:“援军既至,入不入城在明眼人看来并无区别,孙策亦是知兵之人,既知形势逆转,难以再进,或许此时已考虑撤军了。”

    “这一点本将倒不敢苟同。”王政道:“本将却恰恰觉得只要吴胜部不成功入城,孙策便必然不甘撤退!”

    乔绾横了王政一眼,“王州牧觉得孙策是蠢材吗?”

    “自然不是。”

    王政同样深深瞧了乔绾一眼,像只说给她一个人听似的缓缓说道:“那乔姑娘觉得孙策是庸人么?”

    “自也不是。”

    “那就对了。”王政微微一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旋即转过身去,仰首望向夜空:“先贤有云,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方无所求,所以自古超士之才,必然胸怀大志。然则何谓大志?大者,容量也,志者,欲望也。”

    “所以所谓的胸怀大志,其实可以用另一个词来形容。”

    王政一字一顿地道:“那便是欲壑难填!”

    “正因为欲壑难填,如孙策这样的人,方能有今日之成就,他的贪婪,野心其实远胜一般常人,之所以不为人知,无非是其所看重的不是寻常的财货美人罢了。”

    欲望是成功的源动力,而愈是强烈的欲望则越能成就伟大的成功。

    这等后世理论放在此时的大汉,着实有些离经叛道,不过乔绾虽为女子,到底家世不低,虽不可能立刻接受,一番思忖下来倒也觉得颇有几分道理,于是问道:“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王政笑道:“乔姑娘方才说,援军既至,入不入城在明眼人看来并无区别,这话不假,那本将为何要多此一举呢,便是为了让孙策继续自欺欺人。”

    “孙伯符生性高傲,如今求胜心切,利欲熏心,哪里还算的上什么明眼人?”

    “吴胜部不入城,他便觉得局势仍有变化可能,本将依旧还在风雨飘摇的孤城之内,孙策便会想着一旦破城,便可斩首,一旦斩首,不仅是舒县,乃至庐江,甚至整个徐州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贪心不足固然能让一个人能成就不凡事业,可过于贪心,也常常会导致一叶障目,甚至杀招已至,犹自浑然不知!”

    杀招?

    听到这里,乔绾脑中灵光一闪,眼眸骤然亮了起来:“你还埋伏有第三路人马,想要趁机抄袭孙策的后路,先自打下临湖和襄安?”

    “你今日说再等等,便是在等襄安和临湖何时入手,好断其后路?”

    至于断其后路之自不用多说,便是吹动总攻的号角了。

    而这已不是为了突围,甚至不仅仅是为了胜利,而是为了驱赶孙策进入死局!

    对于孙策这样的人物,也只有在其深陷死局之时,方有所谓杀招!

    便如之前曹操欲杀吕布一般,专门诱其深入到了一处山谷密林,那是兵家所云的六险之地,绝境之处。

    而舒县城外其实并无类似的地形,那么按乔绾猜测,王政必然是要在彻底断绝其的后路的同时,再人为地造出一个绝境!

    王政笑而不语,只是出神地往城外望了好一会儿,暗自思忖道: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尽折腰,伯符兄,在你眼里,本将不死,你便寝食难安,如芒在背,而在本将心中,若不尽快送你上路,何时才能腾出手来收拾其他宵小?”

    “此局早已布下,阁下亦已入瓮,如今只差最后一着,便可断蛟刺虎!”

    他自然没有埋伏第三路人马,所以此计的关键,便在于郭嘉能否说服袁术派出驻扎在成德的兵马,同时助其拿下襄安和临湖了,至于他此时能做的,也只是让城外的吴胜部广布哨骑,务求隔绝内外,让孙策无法第一时间收到后路被断的消息。

    成与不成,数日之内当见分晓。

    一时间帐内静得没有半点声息,只有秋风猎猎拂动帐幕的瑟瑟细响。

    ......

    确如王政所料,即便徐州援军已至,骄傲的孙策此时依旧没有放弃,仿佛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一般,明知大势已去,犹自不肯离开赌桌,反而至今抱着以小博大,一举翻盘的妄想,甚至为此放弃了皖城,督令程普部迅速赶来舒城与他汇合。

    三日之后,当吴胜部再次点燃起几处火堆,燃起狼烟通知王政某条讯息的同时,帐内的孙策也正好收到了哨骑来报。

    “程普已至舒县五十里内了?”

    孙策和孙静对望一眼,同时精神一振,孙策更是剑眉一挑,当即问道:“可瞒过了贼人耳目?”

    “禀少将军。”那哨骑拍着胸脯保证道:“程将军谨遵将令,一路昼伏夜出,专走偏僻山道,连居巢友军亦未通知,贼人定无察觉!”

    “好!”

    孙策仰天长笑三声,随后望向孙静:“三叔,贼寇援军虽至,却也不全是坏事,此时城内守军一方面士气大涨,另一方面,却也大多以为本将当会知难而退,放松警惕,当此时也,程普这一路的三千人马正可以奇兵袭之,攻其不备!”

    “周晖或会放松,王政却不会大意。”

    孙静道:“若要奇袭,只能选择夜晚,可这段时间城内夜晚城头亦会筑起炬火,满布哨骑,纵然程普趁夜从西面突袭,亦会被侦知,很难瞒过敌人耳目。”

    “此事不难。”孙策自信笑道:“丹阳营里好手不少,攀爬山壁尚等闲事,若是此次悉起,当可提前解决城头哨骑,让他们不能尽快通知城内!”

    “这...”

    孙静倒不是怀疑丹阳营的能力,而是这样一来,固然可以让城内的反应慢上几拍,可这些丹阳精卒恐怕也要全数葬送在城头了,不由有些不舍:“丹阳营可是咱们的底牌,此时用出,是否最佳时机?”

    “程普部抵达的消息瞒不了多久,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孙策一脸的坚决,一字一顿道:“今夜便是决战!不仅是丹阳营,程普部,营中兵马也悉数派上,本将此战也会亲自上阵,务求毕其功于一役!”

    ......

    待至三更,孙策军营悄然进行着人马的涌动。

    明月高挂左方天际,冷冷清辉下,在每个兵卒的右方拖出黯淡的影子。

    随着部曲列成方阵,孙策竦峙最前,与孙静并骑而驰。

    仰头望天,孙策默算了会,淡淡地道:“还有半个时辰。”

    这是之前和程普部约定好的攻城时间,而这个时间点也是孙策特意选择的,相比起来,此时的夜半三更,至暗时刻,才是此世大部分将官更喜欢选择的突袭时刻。

    而半个时辰后已接近破晓,反而有了微微光亮,看似在遮掩行迹上不如此时,但孙策却认为此时其实是一个人困意最盛的时刻,城头上的哨兵也不例外,所以最后却是敲定了这个节点,孙静也无异议。

    孙静闻言点了点头:“程普部若能第一波占得城头,打开城门,咱们便可一鼓作气,全军压上,舒县当可拿下。”

    “正是如此。”

    孙策用力握紧了枪杆,一字一顿地道:“今夜有进无退,若不入城,绝不罢休!”

    话音未落,却在此时,孙策胯下战马突然急促的嘶鸣起来,随即更是马蹄扬起,不安地晃动起了马身。

    孙策和一旁的孙静大感愕然,此马虽不如吕布的赤兔那般头民,亦是关外良驹,更是和孙策自幼相伴,颇通人性,向来温顺,怎会突然这般反应?

    正疑惑时,孙策注意到战马一直是对着西面嘶鸣,心中突然泛起一阵不安,旋即极目望去,孙静也同样望了过去,月色下那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西面...”孙静突然色变起来:“那是吴胜部的驻营方向,难道...不,不可能,他们人马并不占优势,怎会主动发动进攻?”

    “有可能的!”孙策却已冷声说道:“若是加上城内兵马,便可与咱们一战了。”

    他在电光火石间已明白是什么一回事,战马通灵感受到了不安,方才是在提醒他军营左侧有大股人马逼近,且速度很快。

    而吴胜部既然发动了攻势,那便只能说明一点。

    便在孙策选择今夜两军汇合欲要一举攻破舒城的时候,王政也选择了两军合流,吹响了反攻的号角!

    至于为什么外围的哨骑没有发现,便和程普部悄然逼近城池一样,必然是给马蹄裹了布,掩了口鼻的缘故,故而竟没听出任何声息。

    眼见大战在即,孙策脑海中反而生出一个莫名的念头。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只是他选择今夜是因为程普部已然抵达,而孙策担心夜长梦多,迟则生变,想要发动突袭的缘故,那么王政选择今夜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孙策不知道,孙策很疑惑,但此时敌军眼见将至,他已无暇多想!

    孙策再不犹豫,下令全军便在营前列阵,全力阻敌。

    阵势尚未布好,左前方无尽夜色中陡然一亮,先是一点火光,接着数十点,随后无数点...

    仿佛火花绽放在夜色之中。紧随其后的则是不到边际的骑卒奔来。

    因为夜色,孙策军马也不知共来了有多少敌人,只隐约看见对面三军举戈,更有万众齐呼,杀喊声铺天盖地,士气登时一挫。

    孙策剑眉一挑,却是临危不惧,只是森然喝道:“射!”

    将令一下,便见箭如飞蝗往敌人射去,登时便见对面骑兵一排一排的倒下,但孙策这边的弓手尚未来得及换上另一批箭矢,敌人已杀入阵中!

    “好胆!”

    孙策暴喝一声,横枪立马,带头冲杀出去,孙静亦是振臂高呼,紧紧跟上,一时间军营之前,长达十里,尽是喊杀之声。

    主将带头奋勇,近万孙军正堪堪把敌人抵住,却见此时舒城方向亦是突然火光大亮,直欲冲天,更有号角雄浑,战鼓声壮,随风散开,震惊四野。

    随后便见马蹄奔驰,掀起尘烟,尘烟中另一股洪流亦是踏破夜色,咆哮袭来。

    当头一骑锦衣黑甲,正是王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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