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东京城繁华依旧。
慈恩所在年节前获得了陛下的一点拨款,用来给老幼妇孺置办一点年货。
东西不多,三两熏肉,两斤米,五斤白面,少量盐和两斤毛线,折算下来,每人能分到财货有一百文略多。
朱姑娘重新清点了一遍货物,按着名单,把年货一个个地送出去,让收货的人画押签字。
忙了一个上午,才堪堪发完,她悄悄伸了伸胳膊,保持着大家闺秀的礼仪,微笑着与谢恩的老弱们告别,这才回到自己小书房,脱去厚重的披风,大字形地摊在自家屏风后的小软塌上。
休息了一会,她开始盘算年前还有什么事情,年货已经发放了,孤儿们的住处也修缮了,印画坊的账目已经清点完毕,给陛下的报表已经交上去了,新建的织校土地选址都已经确定,只是天冷,要等开春再建,价格会便宜很多……
嗯,好像都做完了?
年轻貌美的姑娘一下坐起来,不由露出笑意,那她岂不可以准备一下沐休日子该怎么休息?
想到这,她一手撑起下巴,一手执笔,坐在桌案前,飞快地书写起来。
嗯,今年自家的薪资有一百二十多贯,该怎么花呢?
嗯,最好能入股的如今正在招股的蜀地轮机商行,虽然他们建设计划还在纸面上,但看好轮机的人太多了,她想要入股,还得抓紧时间。
也不能全入,留下二十贯过年,拿三贯出来买些糖,如今蔗糖价格下降,用来做些甜米饼,给所里的小孩们当零嘴。
还剩下十七贯,添一套头花,给父母准备些礼物,过年有些迎来送往,得留下一些备用。
算完这些,她开始规划这个长假在京城怎么玩。
和姐妹们一定要去玻璃花房,那里冬天也能见到百花盛放,虽然买不起那里的花,但光是看看也很舒心啊。
还有,泽园出了新戏曲,《长恨歌》这个剧目他没什么兴趣,扮演杨贵妃的女子是挺美的,演唐明皇的就太丑了,一点都感觉不到爱情!
《木兰辞》挺不错的,那打戏好看,还能吊着绳子在天上飞呢!
《汉武开疆》也还好,卫青和霍去病都英气逼人。
“哟,在写什么?”正奋笔疾书时,她的同事兼闺蜜走了过来,看了两眼内容,忍不住笑道,“怎么不去看那些才子佳人的《百花羞》啊。”
“没什么好看的,”朱姑娘懒懒道,“写的都是什么啊,什么随便送手绢,隔着楼台互诉衷肠,这些事真在后宅出了,别提是多麻烦的事情了。”
“是呢,对了,前些日子账目单上少了货么,我仔细一核对,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
“居然是所里一个小姑娘拿了,我问他下落,才知晓,是她父母找上门来,对她温言细语,说了一番抛弃她是多不得已,又怂恿她偷咱们这的东西,补贴家用。”李姑娘冷哼一声,“这不是第一次了,只是以前她都是省下自己的工钱,这次家里开口的大了,她才拿了所里的东西。”
“唉,”朱姑娘轻声叹息道,“也是个可怜的,她只是想要个依靠罢了。”
女子之身,若没个娘家,就算嫁人,也会被婆家欺负。
“那也不能拿所里的东西,”李姑娘冷漠道,“咱们虽是救人,但人必自救,才天救之,她要是不能扶起来,咱们也没办法,我已经扣她两倍的工钱,如果不满意,就让她回父母家去。”
两默契地对视一眼,不再提这个话题,而是转到了其它地方。
正是午时,两人都饿了,便结伴一起去吃午食。
但才走出门,便听到院中传来阵阵喧哗声。
两人一起过去,便看到院中,有几对夫妇正在院中吵闹。
“凭什么,我们生的孩儿,为何不能把工钱给我们!”一名妇人挥舞着手中户籍,怒道,“我当初不也是实在没办法,才把我儿子丢在慈恩所么,这不是给他一条活路么,如今来寻他,就是要找回儿子,哪点犯法了?”
“就是我,我生的孩儿,为什么不能带回去,你们这么大个慈恩所,还想当拐子,骗我儿子给你们当牛做马一辈了么?”另外一对夫妻也鼓噪着大喊,“树儿,树儿,我知道你在这里,快出来,让娘看看你啊——”
一边说着,她一边哭天喊地,趴在地上,仿佛被人伤到了。
李姑娘眉头一皱,呼唤左右:“还愣着做什么,把这些无赖赶出去啊。”
朱姑娘却伸手一拦,笑道:“别急,看我的。”
她对身边的亲随低语几句,那亲随便飞快离开,朱姑娘扶了扶鬓发,气势瞬间便由和蔼可亲,变得杀气凛然。
“想带走人也可以。”她缓缓步出人前,冷冷地凝视着数人。
这几人虽然无赖,但并不傻,刚刚在地上的妇人立刻讪讪地起身,陪笑道:“这位姑娘,咱们也是想孩子的紧了,您一看就是个心善的,定不会计较这点小事。”
“是么?”朱姑娘微微一笑,“这慈恩所,是太后开设的衙门,尔等衙前无礼,当推至衙外,杖责十棍,以正国法。”
顿时,这几人脸色大变,立刻便有人跪下来求饶。
但朱姑娘没有一点饶恕的意思,立刻让人拖到大门外,随后便是一阵哀嚎。
十棍并不多,片刻不到,便又有人将他们拖进来。
朱姑娘这才微笑着让人念出这些孩子在慈恩所的不菲花费,他们想带人、想要工钱,都可以,前提是得把这帐补上,否则便是告到御前,都是她有理。
随后,几人便被抛了出去。
李姑娘看着他们在雪地上被拖出去的痕迹,不由感慨道:“咱们是让孩子学些技艺傍身,可不是让他们做工,这父母,便以为看到摇钱树!”
朱姑娘也叹息道:“没办法,只要不分家,这些钱都是父母的,还好,陛下禁了十二岁孩子入工坊,否则,还不知道这些孩子会被父母克扣成什么样呢。”
“官家真是算无遗策,我以为还觉得孩子能补贴家用,是好事,”李姑娘轻轻吐了下舌头,“但自己开了工坊,才惊觉小孩子真的太容易被欺负了。”
“是呢,官家要是多给咱们拔些钱,就更英明了。”
“有道理。”
-
街道上,神霄院的面积已经比当初大了太多。
有需求就有地位,吃到了各种机械的好处,器械学院的学子们尤其被看重,许多人还在学校里时,就有人主动接触,愿意以高薪聘请。
很多在儒学经义上没有建树,无法入朝科举的士子便试图考入神霄院,有的想去当良医,有的去当良匠,因为陛下是偶尔会视察神霄院的,如若能受陛下青睐,那和考上进士又有什么区别呢?
但很遗憾的是,神霄院早就不是当初会随意招人地方了,来这里,不但要精通数术,还要有强大的学习能力,很多学了一期试读,跟不上进度的,会被无情地清退出去,只留下最优秀的学生。
如今最火热的,当然还是研究镗床。
无论是火/枪、火/炮、还是蒸汽机,都少不得要钻削出合格的内孔。
如果不够圆,如果外壁不够均匀,就会出现各种炸膛的事故,他们都是需要同样的技术。
但如今都是手工制作,十二分地考验技术,学子们如今正在想尽办法改良这简易的结构,让他更稳定和准确,钢铁坊的学生和老师们则会总结不同矿物纯度、煤炭的品种、高炉的火候,从而保证钢铁的供应。
赵士程再忙,也会每过一月就来视察进度,这东西关系到将来大宋的将来。
最近的进度依然在镗刀的品种上,赵士程其实是有想过有氧化硼来加固刀具,但最后还是没做,一是难度太高,二是他以前提供的技术都是最基础的,这种材料的科技树他可不敢随便点。
在人类进入电气时代前,是在机械方面登峰造极过很长时间的,在那段岁月里,积累过大量的材料、力学、等经验,才能顺利进入工业时代。
那是工业的基础,如果不经历这段时间的沉淀,只用他所知不多的技术强行拔到一个不该有的高度,那么,反而会抑制发展——因为这样会失去驱动技术更新的利益。
在他努力那么些年后,金国的危害已经减小到一个大宋目前可以控制的地步。
虽然少不了征战,但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接下来,他固然不能放松对金军的关注,但国内的情况,也需要提前做准备。
……
回到宫中,赵士程翻开了属下为他整理好的账目,这账目之中,详细地记载了如今大宋的工业发展情况。
如今发展得最好的,居然是蜀中。
但也可以理解,那里有封闭却足够庞大的市场,外地的货物进蜀道,成本都会高得吓人,而蜀地庞大的人口,在自给自足之余,还能借助夷人廉价的劳力,将货物成本压到很低的程度,以至于顺长江送至两湖时,价格可以把杭州的货物压在地上摩擦。
蜀中想要做轮船的原因也在此,比起摇撸拉纤和借风势的普通货船,有着巨大推力大轮船更容易穿过激流凶险的长江三峡,也更容易避开稍有不慎就会船毁人亡的滟滪堆,将货物送出蜀地。
其次便是密州与杭州,前者靠着辽东、辽国、高丽和河北地供养,因为辽国的崩溃,这里失去了几乎一半的市场,有点后力不继。杭州地区的工坊则靠着与东瀛、福建两广以及海外的商船供养。
最差的就是太原城,毕竟西北实在不是什么富裕地方,这里更多的是接军方的单子,供应着秦凤、泾原路的铁甲、朔州的火/器。
甚至其它城市中,也已经崛起了大量的小型工坊,他们大多是当地大户,与官府有着紧密的合作,能控制当地的原料供应。
因为女工更便宜,许多工坊都在大量使用女工,引起了很多家庭纠纷,有不少大儒认为这是“阴阳颠倒”、“伤风败俗”。
但这时候就已经显出资本的威力了,朝廷里甚至连谏官都没有提出禁用女工之类话,也不知这背后的利益相关者们,在其中出了多少力。
倒是他这皇帝下令的“十二岁以下不得入工坊为匠”的命令,被许多人诟病,上书求他更改。
赵士程将手中的文书丢在一边,觉得任重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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