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士程听说五哥回来时, 本来想亲自出城迎接的,但被劝住了。
张叔夜含蓄地表示,因为回来的宗室太多, 他们不一定所有人都对您恭敬, 万一有那么一个不服管束冒犯天颜的, 岂不是煞了这亲人相见的风景?官家不如在宫中设宴,单独款待他们吧!
潜台词就是您当年做的那些事情早就不是秘密了, 如今天下有点脑子的人, 谁不知道陈行舟是你的人, 你能不能有点数, 万一让一个头脑发热的来个荆轲要离之事,那宫外可没有柱子给你绕啊!
赵士程对此蛮失望的, 只能在宫中待着, 并且让人把在御马监养老的驴子草草牵去给五哥,让他知道我赵虎头从来没有忘记你,这驴就是见证!
不过,就算如此,他也没第一时间见到五哥,因为太皇后和太上皇已经提前去宫门处,把儿子拉到自家院子,带着的五哥的儿子和夫人, 一起抱头痛哭去了。
赵士程颇为无奈, 只能先给家人一点时间平息心情,估摸着他们哭得差不多了, 这才悠闲地穿着一身常服,悠哉悠哉地去后宫,见许久未见的家人们了。
才一进太上皇后的院子, 就见一家人和乐融融地牵着手,坐在大院中,相互交谈着,赵五哥虽然晒出一身古铜色,但换上衣服后,气质有所回归,似乎讲了什么趣事,弄得母亲和夫人都轻笑起来。
赵士程于是开口道:“五哥在说什么趣事,如此开心,也给七弟我说说。”
一瞬间,空气安静了下来。
原本欢声笑语的场面顿时凝固,众人的神色都带上了一丝惊恐,尤以五哥为甚,好在大家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除了太上皇二人,纷纷起身行礼。
赵士程当然笑着让他免礼,然后,然后场面就陷入了一片尴尬无言之中。
宗室之人,悄悄眼神交流,却无一人敢开口说话。
好在,老赵看了一眼儿子们,微笑着开口:“士街啊,还不快谢谢官家,要不是他心善,你如今还在那辽东插秧种苗呢。”
赵五哥恭敬起身,就要拜谢,赵士程一把扶住老哥,诚恳道:“五哥别听老爹阴阳怪气,你我兄弟,我怎么会不让你回来,实在是陈行舟他们主意大,我催促了好些次,他们才领命。”
赵爹叹息道:“儿子大了啊,都能说亲爹的不是了,还好我儿们回来了,能多几个孝顺,倒也不怕晚年凄凉……”
“爹,儿子建议你控制一下自己,”赵士程微笑道,“否则,我还是能让您发挥一下余热的。”
老赵岂能让儿子嚣张,正想拿个什么东西摔一下捡碎片,就听儿子柔声道:“回来就好,如今朝廷百废待新,正是诸位大有做为之时,”
“不错,你们大哥就已经被发配到燕京两年多快三年了!”老赵抚掌赞道,“你们这次回来,正好都能封个亲王爵位,咱家虎头的钱可不好拿啊,你们得做好准备。”
一时间,回来的兄弟们面色苍白,赵五哥更是客气道:“这如何使得,如今百废待兴,朝廷正是用钱之时,我不会要这钱的。”
其它兄弟也纷纷表示这钱谁爱要谁要,反正我是不要的。
赵士程无奈。
见自己在场大家都战战兢兢,只能随便安慰了几句,便先行离去,让他们继续父慈子孝。
赵家五哥看他眼底有一丝失落,心中一动,有些想要上去安慰,只是才走一步,便被母亲拉住,她许久没见嫡子,如今正在兴头上,哪舍得分开。
……
解决心中一件大事,赵士程步伐轻快,眉眼都是轻松恣意。
对于把兄弟送走这件事,他是有难过的,但不多,差不多就是隔一年能想起来一次的程度。
有一次母亲曾经悄悄问他,可有后悔的,可有寂寞?
那时碍于母亲的心情,他做了愧疚之色,表示有的。
母亲当时神情欣慰。
如今回想,他忍不住微笑起来。
有什么可后悔,又有什么可寂寞?
他本来就是孤独的、不被理解的,若这点小事都无法承受,他又何必精心布局十数年,当上这个皇帝,手握江山。
往南方跑,不就能安然一世?
这种以江山为棋,创建盛世的快乐,他们永远不会懂。
-
赵国宗室回到汴京的事情,并没有引起太大波澜。
赵士程挺忙的,没兴趣安慰他们,他们从荒凉苦寒的辽东回来,正在熟悉新的京城。
清晨,赵士街拿了一把青草,喂给那只毛驴,旁边,他的儿子已经十多岁了,看他目光有些陌生,还有些惊讶。
姚夫人则带着久未归来夫君,看她这些年打下的一片家业。
“东京城如今在修外城,本来朝臣想在外城修一圈城墙,但被官家拒绝了,”姚夫人带着夫君坐在敞篷马车上,游览外城,“咱们泽园到京城的十里地,如今都已经修成了街道和工坊,城东那里则有神霄院和新军大营,这八年来,新城一直在修筑……”
崭新的建筑徐徐经过,赵士街有些贪婪地观看这座他长年生活的城市。
那是很大的改变,最明显的,便是多了许多楼阁,有着泥灰修筑的青砖瓦房,要比普通木屋大高大许多。平整的街道,来来回回的人群,经过许多人群都是匆忙的、疲惫的,但却没有多少乞丐与流民,行人的衣物上有些补丁,但却也没有到衣衫破烂程度。
他走的那年,东京是什么样子呢?
那时荒宗还在位,京城中贫民随处可见,城中百业萧条,唯独雇佣买卖的牙行生意十分兴隆,只用很少的钱,就能雇佣到非常多的佣工,泽园经常被来求做活的穷人包围,需要专程让人巡逻清理,免得惊扰了来游玩的贵女们。
他虽然在城中生活得富足安宁,却也知道那时候京东、江南都已经不堪重负,可蔡京等人不但没有一点改变,反而还向各地又加了三样杂税,用以开支当时攻辽之战。
结果弄巧成拙,不但攻辽失败,自己还落于敌手,将他们这些宗室做为人质,换得安宁……
“王爷,怎么了?”姚夫人看他失神,轻声问道。
“没什么,只是一时想到从前。”赵士街回神道。
“行了,泽园到了,今日我可给你准备了一桌大宴。”姚夫人伸手摸着夫君饱经风霜的脸,心疼道,“看看你这模样,我可得好好给你养回来,过几个月,你便在家,不要再晒着了。”
赵士街笑了笑:“放心,如今归来的宗室都是我这模样,我在其中不出挑,不会给你丢人的。”
“什么话!”姚夫人轻哼一声,“我要嫌弃你,早就改嫁了,你不知道,当时宗室离开三年后,官家做主,说允许命妇改嫁后,有多少人改嫁。”
其实改嫁的多是荒宗一脉,甚至是前太子妃都改名换姓,不知去哪里生活了。
两人谈笑着,便进了泽园,上桌的菜品精巧至极,从熊掌象鼻,到嫩羊羔里脊,还有各种山珍海味。最珍贵的便是有龙鱼之称的鲟鳇鱼,是养在水箱里从东北送来,吃它不但要钱,还要权势才行。
赵士街吃了两口,便有些吃不下去了。
“怎么了,不合你胃口,这些可都是你从前最喜欢吃的。”姚夫人困惑地问。
“倒不是不喜欢,”赵士街苦笑道,“只是,敏儿啊,你可知晓,我这八年插秧种田,一年可赚多少钱?每日能吃几顿白面馍馍?”
“你是觉得这些都是我刮的民脂民膏?”姚夫人不悦道,“这些都是太上皇后赐下来的,要我给你补补。这些年,我看着家大业大,其实不过是在为官家赚钱罢了,先前泽园附近的地皮,大多在我手上,但我哪敢倒卖,都送给官家了,就想他早日把你送回来。”
说到这,气氛一时有些紧张,姚夫人左右看了一眼,遣散婢女们,低声道:“王爷啊,在官家面前,你可不要有怨怼,没有什么瞒得过他那眼睛。”
“你多虑了,其实,我没有怪虎头,”赵士街笑了笑,“敏儿,你没在战乱之地生活过,不知道有一位英明的皇帝,有多重要。如果只是送走宗室,就能换来一国安宁,那已经是最小的代价了。”
荒宗在的那几年,已经四处起义,流民遍地,屡战屡败,如何任其发展,说不得便要步天祚帝后尘。小弟只用了八年,便得海晏河清,御敌国门之外,更夺回先祖百年都不曾得的幽云之地,他在海外,也是佩服不已。
妻子身在其中,体会不到这是多厉害恐怖的力量,他在辽东,却是看得再清楚不过,午夜梦回,不知多少宗室心中战栗,有些人不敢回来,也是因此。
“你明白便好。”姚夫人看他并未做伪,也放下心来,“这些日子你好好休息,如今官家允许宗室科举入军,等过些日子,咱们去太上皇后和太上皇那去转转,怎么也能给你补个实差……”
赵士街大惊,猛然挥手道:“万万不可!”
“这是为何?”姚氏疑惑问。
“我那兄弟,是个蚊腿刮肉、石中榨油的精细人物,落到他手里,别说活人,烧成灰他都能给你寻到用处!”赵士街惶恐道,“咱家可不能再入他眼了,生观望着,过些时候再说。”
姚氏也觉得有理,便点头道:“依你就是,快吃吧,再不吃就凉了。”
……
宫廷之中,赵士程正在接见广州来的冼家主。
他手里放着一本厚厚的册子,那是他让对方写的航海日志,除此之外,还有这些年在海外开拓的种植园明细。
他们一直在扩大种植范围,油棕是十分好的作物,不但有油,还能喂牲口,烧火,当地人也愿意种。
如今他们已经拿下了爪洼岛,雇佣当地的土著种植油棕树,他们采用的是与当地部族合作的办法,大宋的财货对这些土著族长来说,就是天上神灵用的东西,只用很小的代价,就能雇佣到大量的人。
而最有用的,还是可以治疟疾的去瘴丹与能治水蛊的灵药——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了。
至于人口也不必担心,如今江南因着税负减少,许多人家都敢生孩儿了,只要持续下去,以两广福建那多山少地的境况,不怕没有外出的人。
赵士程关上书册,微笑道:“那你觉得,需要在那里设立州治么?”
这其实不是问句,因为他连人选,都已经圈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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