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 钱塘大潮。
数米高的潮水上,整个江南水性最好的弄潮儿们赤着胳膊,高举旗杆, 借潮势踩水而上,保大旗不湿。
两岸观潮者众, 处处可见欢呼之声。每年大潮, 都是钱塘盛事,今年, 除去本就有的弄潮表演,还额外增加了水师演练, 新建的海船借水势而起, 在湍急的潮水中迎水来去, 相互之间险之又险地擦身而过。
岸边的观众们呼喊得嗓子都哑了。
商人大户,甚至是有点闲钱小民, 都争相将钱财送到打赏弄潮儿们的银箱之中。
盛典过后, 弄潮的渔家子们去领赏赐——大潮之中, 一个不慎便是身死之局,但赏金也极为可观, 尤其是在最近这几年,赏金看涨之外,还有录入水师的机会。
尤其是今年格外不同, 朝廷准备组建东海水师,他们这些弄潮儿将有可能被录为东海水师的下海教官,对于清贫且困苦的渔家子来说, 这简直是一步登天的机会, 为了这次弄潮, 他们都使尽了浑身解数。
以至于筹备水师的官吏在看到他们手中大旗时, 一时分不清哪个更厉害。
一滴没沾是不可能的,但也仅仅只是有些湿润而已,并未全湿透,在海风之下,连水痕都看不到多少。
于是不得不重新比了水中速度,终于挑选出四名优秀的水师教头。
弄潮儿中,有一名年轻人拿了最多的赏钱,却没有参加比试,不是他不想去,而是他生来便是个哑巴,本也不能去水师当教头。
哑六拿到赏钱足有一百余贯,他黝黑的脸上露出笑意,这代表着他可以把自家的打鱼的小船换成一艘跑漕运的小货船。
如今,江南一带最赚钱的便是运货,两浙路金华县已经全是织户,江西铅山矿场的十余万矿工,景德镇的瓷器价廉物美,太湖沿岸玻璃工坊已经成为杭州府最大的建筑。
他只需要有一条送货的小船,就能跟着浩浩荡荡的船队,花不多的钱,挂在一只巨轮拖船的后方,沿着江南密布的河网,将玻璃、陶瓷、丝绸、运到杭州,贩卖给那些朱罗、大食来的海外巨船,便能赚到足够一家生活的米粮,甚至能多为家人准备几件衣衫,打上一壶豆油。
他将沉重的铜钱背在背篓中,幸福的重量将他的背脊压弯,和他妻儿一起,走上自家的居住生活的渔船。
就在这时,他的妻子悄悄扯住他的衣袖:“当家的,这钱便先莫要买新船了吧。”
他疑惑地皱起眉。
“我刚刚听到,城东有不少土地要出售,平时十贯一亩的上等水田,如今只要九贯!”他的妻子激动地道,“咱们要是买上十亩地,那家里可就安稳了!”
渔家生活并不幸福,出海打渔人,几乎就没有善终,大多都是一去不回,收入也不丰厚,农人不同,别的不说,有了地,那就有了安稳。
哑六看着妻子激动的目光,思考了一下,终是摇头,比划示意要买货船。
“要什么货船啊!”他的妻子急道,“货船能用多少年,这地可是能传家的!”
哑六还是摇头,他毕生的愿望,就是有一艘好船,他是渔家子,本也不会种地,更不喜欢种地,他甚至还想跟着大船南下,去夷州岛上看那里的筑起的新城。
他的妻子十分的生气,不愿再和他说话。
小船缓缓划过一处小镇,河边的小镇以河为街,每家门前,都是一处石砌而成的小小码头。
却见在街前起了一座白墙,有人正拿着刷子,给墙涂上白灰。
“这是什么?”哑六的儿子好奇地问码头边的洗衣的妇人。
“这是公告牌。”洗衣的妇人笑着答道,“是朝廷立的,陛下的旨意,说是每乡每镇都得有,平日要将朝廷新规公告于此,平日还会派人来巡查的。”
哑六也好奇地看着那面白墙,不过上边什么都没有,便是有,他也不识字。
将船停在镇上,他支了些钱,买了些米粮搬回船上,又前去船行,把已经来回看了无数次的一种新船购下,抚摸着船身那散发着桐油的气息,他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船棚。
“算你命好,这是这个月的最后一艘了,再想要新船,就得等上一个多月。”船行的老板笑道。
哑六好奇地比划了一下,问为何?
“这船是用南越国陈放的柚木造来,唉,你是不知道,自从那杭州船坊弄出什么‘流水线’来后,造起船和下饺子一般,他们造起来是快了,可是陈木哪有那么多,新伐的木材不能造船,都得放着等干。”说到这,船行主悄悄道,“听说杭州船坊弄出个什么入窑陈化,就是拿小火把木材烤干,但我总觉得没有经年陈化的木料好用,你说呢?”
哑六思考了一下,比划着问,那这样的船,会便宜些吗?
船行主摇头:“这是自然,能便宜三成,但只有陈料的八分好。他们怕是又能做许多巨舟了。”
木料陈化耗时费力,要在三五年时小心受潮、受虫、失窃、失火等问题,价格也要高出许多,入窑陈化只需要三五个月,节约了大量的时间和人力,自然会便宜许多。
南越国的木料又不贵,采伐下来,拖在船后,借着海风回来便是,还能靠海水的盐泽驱虫,若是大量供应,他还真担心没人买。
哑六思考了一下,突然着急地比划起来,表示他不要这船,想要一个月后,买同样价格,但要多二十料的大船,并且愿意出订金。
船行主看他坚持,便同意了。
他心里想着,那么多船,将来这杭州有那么多的货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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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畿路,开封府,朱仙镇。
浩荡的大船从江南一路行来,带着大量粮食、油料等货物,来到这东京城的货运枢纽之一。
又有同样多的大船,将东京城的书籍、铁器、官窑瓷器、羊毛卷、铜钱,贩向南方。
东京城百余万的庞大人口构建起了大宋最庞大的市场和工坊群,同时拥有世上货物最齐全的大市场。
尤其是纺织业,不仅供应本地,还能供应西北与河北。
“如今大宋丝织最为繁盛,东京城中水源不足,已经不洗毛了,都是在黄河附近洗好后,顺着船闸送到城东那里梳毛。纺纱与织布则在城南,那里离码头最近,毛布卷一做好,便可以直接上船。”宗泽给身边的俊美青年指着周围的土地使用情况。
“先前你不许在黄河两岸堤谷之中开垦土地,如今,他们便开垦了几十上百个洗毛池,还引黄河水,沉淀之后清洗。”说到这,宗泽忍不住笑道,“你怕黄河决堤害田,结果如今堤坝上到处都是民宅,几乎要变成新镇了。”
赵士程无奈地摇头:“罢了,只要他们还继续用提取油泥,不污河水便罢。”
“怎么会呢,”宗泽道,“你那巩液定泥法,能把毛泥中的油脂取出,如今毛池的油泥也是他等的收入,哪舍得倒掉?”
羊毛脂能治手脚龟裂,如今已经和茶叶铁锅并列,是西北与金国最喜欢的货物,小小一盒,能换数百倍的等重的羊毛,更不必说如今女子也喜欢用此物梳妆,把原本的胭脂都碾下去了。
“土地都清查好了?”赵士程微笑着问。
“都好了,”说到这,宗泽苦笑道,“老臣都未使力,京畿路的大小官吏们,便主动上报了田亩与家宅人丁,连以前许多未曾查到的土地,都一并列了上来。”
他早就知道陛下威望甚巨,但着实的没想到巨大到这种程度,以至于那百官宗室们都像老鼠一般谨慎,稍有个风吹草动,便立刻躲回洞里,从头到尾,连一个冒头的都没有。
虽然如此顺利是一件很让人开心的事情,但他总感觉没使劲,就差了点什么。
“你说也是,这宗室怕我,我倒还能明白几分,这些个臣子们惧怕做甚?”赵士程给老宗抱怨,“我继位以来,都是优待百官,除了杀了一个忻州投降的官吏,连流放岭南之事都没有的。”
怎么把他体现地像个暴君,明明他那么温柔,也就有时在奏书里挑出几个小错误,官员们有什么不懂的,他还会细心讲解,如他这样的明君,这些家伙这么不懂亲近的么?
“这……”宗泽一时语塞,心中诽谤你可真是心里没数啊,先前那些想与金国结盟的官员们,出使金国到现在还没回来呢!还有人被人直接拉去军中,入了军籍,好些人不愿意去,在你面前寻死觅活,连受伤的,你都让太医给他们治好,然后送到北边。
刘琦李彦仙都不满意了,觉得你是在针对他们,都不往岳飞那送,他们的书信里都在一起抱怨呢,只是没抱怨到你面前来罢了!
“行了,”赵士程也不纠结,“这里施行后,等上两月,若没什么问题,便着手在京东路推行。”
“是。”宗泽见这事揭过去了,也松了一口气。
“张叔夜走了,你的任务也要担起来,”赵士程看着远方那密集如鱼群一样的船只,淡然道,“杭州船坊已经解决了木料陈化,那么,水师的大船下水便会很快了,你看着些,新军也不能放松,金国那里,怕是安稳不了几年。”
宗泽应是。
“南越国那边盯着,胡铨要什么尽量满足。”
“是。”
“朝鲜的朝贡你看着办,经费就那些。”
“是。”
“南边的海运肯定有人反对,你不要站边……商税肯定要有新章程……盐法可以稍微解轻一点,允许海货……允许私地开垦要再商议……各地的支付俸禄军需这次要……宗室的钱不必你管……”赵士程把其中丞相需要注意的事情一一交代。
半个多时辰后,在宗泽脸上的微笑已经完全凝固时,赵士程终于讲完。
他微笑着拍了拍这位甚是健康的老人:“也就这些紧要些了,其它的可以缓缓,老宗啊,好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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