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先帝猝亡,李恒登基日浅,推行新政屡次受挫。

    吐蕃、契丹、回鹘、北凉使者奉国书入朝,言辞傲慢无礼,称先帝是兄,李恒为侄,北凉更是声称北凉大军业已盘踞于祁连山下,欲入沙州祭奠先帝,公然向李恒讨要城池。

    靖安侯沈承志怒发冲冠,当庭奏请朝廷出兵,他愿意率一万兵马即刻奔赴沙州,驱赶北凉大军。

    先帝旧臣和以萧氏为首的世家立刻出列,严词反对。

    以张鸿为首的新帝宠臣附和沈承志,并一个个主动请战。

    其他大臣,如姚宰相、崔季鸣,看似摇摆不定,不反对李恒出兵,实则暗讽张鸿急功近利,鼠目寸光,一心只想着挣军功。

    最终李恒只能向旧臣妥协。

    他心里明白,若他执意要出兵,凑齐一万兵马不是难事,但是一万兵马的粮草怎么筹措,各路大军如何行军,塞外苦寒,士兵不能缺少棉衣……桩桩件件,每一个关卡都需要各部诸曹配合。上下不能齐心,沈承志还没有踏出皇城,就已经输了。

    张鸿几人愤愤不平,但是也理解李恒的难处,放下出兵之事,建议他举行田猎,召集整顿禁军,检阅武力,树立新君权威,也可以威慑周边蠢蠢欲动的政权。

    于是,元康二年仲冬,皇帝李恒狩于北郊。

    天子冬狩属于军礼中的大田之礼,文武百官、宗室豪贵簇拥着皇帝,禁军护卫随从,各色仪仗列阵,数千人浩浩荡荡,驰骋田猎,近万骑席卷,场面盛大壮观。

    皇后谢蝉和后妃也出席了田猎仪式,伴驾冬狩。

    劲风凛冽,弓颤弦鸣。

    一只只矫健的苍鹰、灰隼、白雕振翅飞向高空,盘旋于云霄,灰钩黄喙的鹞子嘶叫着扑进山林,一只接一只凶猛敏捷的猎犬、猞猁被放出,穿梭于林间,嗅闻猎物。

    山林震动,群鸟惊飞。

    李恒身穿金纹玄色窄袖猎装,手挽长弓,经过凤驾时,勒马停下,探过身,手中长弓挑起马车帘子。

    车厢里,谢蝉正和女官说话。

    天气严寒,天穹灰蒙,看着像是要下雪,冷飕飕的,但是难得能出宫走走,她心情不错。

    李恒见她裹着一件大红狐皮斗篷,鬓发如漆,风姿绰绰,不知道和女官谈到什么,杏眸微弯,眼波如春水,像是在对自己笑,脸上神色不自觉也放软了,凤目凝视她,道:“听张鸿说京中流行关扑,今天田猎,朕便效仿那些贩夫,设下彩头,奖励获胜者,请皇后赏赐彩头。”

    他心思深沉,平时阴郁而不苟言笑,登基后忙于朝政,帝王威严日隆,更是喜怒难测,此刻鲜衣怒马,说话间眉眼温和,竟流露出些少年人的缱绻之态,柔情似有若无。

    霎时,四周安静下来。

    妃嫔们暗自惊诧,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谢蝉身上。

    谢蝉淡淡地瞥一眼李恒,转眸看女官,女官取出早就备好的用来赏赐官员的宝匣。

    李恒一笑,剑眉微扬,“不必拿出来,是朕的了。皇后先替朕收着。”

    张鸿几人一阵哄笑,“圣上太小瞧我们了,今天这彩头未必是圣上的!”

    李恒笑而不语,扬了扬手中长弓,拨马转身,策马驰进密林,玄袍飞扬。

    他弓马娴熟,张鸿那帮人哇哇大叫着追上去,还是被落在后面。

    车队后忽然传来一阵议论声,贵妃姚玉娘骑着一匹红马,在亲卫的前呼后拥下追着李恒过去了,完全不把皇后谢蝉放在眼里。

    其他妃嫔见状,心里发酸,找谢蝉抱怨:“娘娘,您还没吭声呢,姚贵妃就擅自去找圣上了,她实在无礼狂妄!”

    谢蝉一笑,“你们想骑马的也都去吧,好不容易出宫一次,别讲那些规矩了。”

    妃嫔们喜出望外,笑着行礼:“多谢娘娘!”

    沈婕妤兴高采烈地换上猎装,问谢蝉要不要一起去,谢蝉摇摇头。

    她不会骑马。

    小时候没有人教她,长大了没空闲学。住在深宫,也没必要学了。

    “娘娘,竹鹧鸪的羽毛最好看了,我叫侍卫给娘娘猎几只竹鹧鸪!”

    “还是猎兔子吧,我们夜里架起篝火,烤兔肉吃给娘娘吃,兔子肉嫩,竹鹧鸪的肉太柴了。”

    妃嫔们都是世家出身,大多会骑马,说笑着行远了。

    凤驾停在一处背风的缓坡前。

    谢蝉一手托腮,凝望车窗外壮丽的山色。

    车驾两旁里三层、外三层,身着铁甲的金吾卫、羽林卫静静戍守,各色旗帜迎风舒展,风吹猎猎,肃穆森严。

    狩猎后要宴饮庆祝,山坡下,官员骑马来回奔忙,指挥士兵安营扎帐,搭建高台,洒扫场地,设立篝火。

    女官看着那群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官员,突然冷哼一声,“娘娘,您看,谢侍郎。”

    谢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几个官员站在草地上,其中一人身影格外挺拔,绯红官袍,肩背笔直,手中执了一卷名册,一边和其他人交谈,一边飞快浏览名册,偶尔转头,吩咐在旁边等待指示的下属,寒冬的日光在他侧脸上镀了一层薄薄的清冷的光晕。

    谢嘉琅也在此次伴驾冬狩的行列之中。

    李恒健壮硬朗,擅骑射,好狩猎,最信任的臣子皆是勇武之辈,今天青年官员不论弓马如何,都争先恐后地参与围猎,盼着能博得李恒的赏识,谢嘉琅被点名伴驾,却无意去争风头,礼部正好缺人,请他协助筹备宴饮。

    女官道:“娘娘,唐州谢知府的案子是谢侍郎主审。”

    谢蝉漫不经心地嗯一声。

    唐州谢知府出自谢氏,他纵容族人夺人祖产,还包庇打死苦主的族侄,当地官员不敢过问。苦主的儿子一路乞讨进京,敲响喊冤鼓,衙署一听见他状告的是皇后族人,纷纷摇头,不敢沾手。

    后来这案子谢嘉琅接了。

    结果可想而知,谢知府丢了官帽,谢氏丢了颜面。

    谢尚书大怒,尚书夫人入宫,求谢蝉出手,把谢侍郎这块硬骨头赶出京师。

    世人看来,谢嘉琅前几次仕途受挫全都是拜谢蝉所赐,只要她吹吹枕头风,李恒就会打发走谢嘉琅。

    谢蝉没有理会尚书夫人。

    她不想被谢氏利用,早就在暗暗摆脱谢氏的控制,而且谢嘉琅没有做错什么。

    谢蝉父亲是家中嫡子,祖产丰厚。父母双亡时,她尚在襁褓之中,叔伯要仆妇把她送回乡下,三年后,叔伯瓜分完她父亲留下的产业,才把她接回京中。

    她望着寒风中长身玉立的谢嘉琅,忍不住想,要是当时有谢嘉琅这样正直的官员为自己主持公道,少时的她肯定不用过得那么艰苦。

    女官小声问:“娘娘,谢侍郎是不是故意针对您?”

    谢蝉摇头。

    宫宴那晚之后,她惊疑不定,一时觉得谢嘉琅不会告发自己,一时又怀疑自己太过天真,谢嘉琅不会这么好心,后来再在勤政殿遇见谢嘉琅,她不免留意他,他却看都没看她一眼,仿佛那夜当面警告她好自为之的事从未发生过。

    一晃眼,几个月过去了。

    现在谢蝉可以确定,谢嘉琅确实品性刚直,没有要报复自己的打算。

    远处,谢嘉琅和官员们商议宴饮上军中将领敬酒的次序,皇后身边的宫人来往传递回话,看见谢嘉琅时,都皱起眉头,眼神带着敌意。

    众人察觉到了,彼此交换眼神。

    唯独谢嘉琅一人手执纸笔,专注地书写拟定的名单,心无旁骛。

    薄暮时分,李恒一行人尽性而归,马鞍旁挂满山鸡野兔不算,专门空出几匹马堆猎物。

    李恒还猎到一头强壮的花鹿。

    谢蝉走下马车,率众妃嫔站在帐篷前迎接他,远远的便看到,他身前有女子发饰的珠光在闪烁。

    姚贵妃坐在他前面,和他共乘一骑。

    所有人惊愕地屏住呼吸,下意识看向谢蝉。

    或同情,或不忿,或嘲讽,或盼着看她动怒。

    谢蝉脸上淡淡的,既没有恼怒,也没有失落,含笑命人端来酒盏,恭贺李恒满载而归。

    官员清点每个人的猎物,获胜者自然是李恒。

    文武百官跪倒在地,山呼万岁,士兵高呼,齐颂陛下英武,年轻的皇帝以他的勇武矫健赢得禁军真心的拥戴。

    一片震耳欲聋的称颂声中,李恒屹立在高台之上,俯视台下众臣,脸上看不出喜怒。

    谢蝉心道,难怪出发前李恒对今天的彩头势在必得,他要立威。

    宴饮上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妃嫔们纵情玩了一天,神清气爽,要宫女剥兔子烤肉,巴巴地端到谢蝉跟前,请她品尝。

    谢蝉洗了手,每个人端过来的烤肉都撕下一块尝一口。

    妃嫔们围在她身边,这个扯她的袖子,那个摇她的胳膊,非要她品评谁的最好吃。

    一群人笑成一团,李恒的声音忽然在谢蝉耳畔响起:“皇后在吃什么好吃的?”

    谢蝉没理他。

    妃嫔们对望几眼,不敢吭声。

    李恒俯身,直接攥住谢蝉宽袖间露出来的手腕,扣紧,低头,咬走她刚刚拈起的一块烤肉。

    谢蝉双眉略蹙,轻轻挣一下,要收回手。

    李恒手上微微加了力道,攥得更紧,凤眸扫一眼其他人。

    妃嫔们放下盘子,识趣地起身告退。

    李恒一掀常服袍摆,在谢蝉旁边的席子上坐下,右手还牢牢地抓着她的手腕,像是在搂着她:“兔肉这么好吃?皇后舍不得分一点给朕?”

    谢蝉知他此刻看着神情平和,其实乖张阴鸷,可能已经动怒,便不挣扎了,抬眸望向远方熊熊燃烧的篝火,脸上的笑容端庄得体:“圣上喜欢吃,那就都给圣上了。”

    “皇后……”

    李恒左手抬起,捏住谢蝉的下巴,强迫她看自己,阴冷的视线凝视她。

    谢蝉朝他微笑,清澈的杏眸倒映着他冷峻的脸孔。

    李恒声音突然一低:“阿蝉……你在生气。”

    谢蝉仍然微笑着,摇摇头:“圣上,臣妾没有生谁的气。”

    她不生气,因为已经不在意了。

    篝火烧得哔啵作响。

    僵持间,梧桐宫的宫女快步走过来,跪地叩头,“圣上,贵妃娘娘腿上的伤又流血了,怎么都止不住……”

    姚贵妃打猎时受了点伤。

    宫女等着李恒发话,一脸惊慌。

    谢蝉有点想笑。

    血止不住那就去找太医,为什么非要来请李恒?

    不过是姚玉娘向她示威罢了。

    姚玉娘其人,对皇后之位有极强的执念,明明已经是锋芒盖过皇后的贵妃了,犹不满足,三天两头就要挑衅一下谢蝉,彰显自己的存在。

    谢蝉一语不发。

    她今天出宫游玩,心情愉快,不想掺和李恒和姚玉娘的事。

    李恒沉默,松开谢蝉,起身走了。

    谢蝉低头揉手腕,他刚才扣得很紧,腕上留下一道暗青的指印。

    夜色深浓,篝火也驱散不了冬夜寒意,谢蝉又坐了一会儿,回帐篷休息。

    帐篷里烧了火盆,很暖和。

    谢蝉洗漱了便睡下,没有等李恒。

    姚玉娘今天摔下马,受了惊吓,还伤了腿,今晚李恒不会回来的。

    李恒果然没回来。

    谢蝉沉沉睡去。

    “你们是什么人!”

    “娘娘!”

    “护驾!护驾!”

    一阵尖锐的喊叫声惊醒谢蝉。

    她拥着暖被坐起身,帐篷里黑魆魆的,伸手不见五指。

    牛皮帐外,火光冲天而起,杂乱晃动的人影映在帐上,喊杀声、叱骂声、宫女的尖叫、太监的嚎哭、马匹的嘶鸣、刀剑击打的声响……

    夜色中,营地乱成一团,有人高喊圣上不在主帐,指挥使挥动旗帜,身着甲衣的禁卫军如一道道洪流,齐齐冲向李恒所在的方向。

    大帐这边空出一个缺口,越来越多持刀的人影扑了过来,身如鬼魅,似要将大帐撕得粉碎。

    谢蝉不寒而栗,以为自己身处一场混乱的梦境中。

    遽然,脚步声飞快靠近,几道黑影如利箭一般闪进内帐。

    亲卫踉跄着追进来,吼叫示警,长刀斩下。

    黑影转身格挡。

    不过是几个眨眼,亲卫相继软倒,喷涌的鲜血溅湿帐幔。

    黑影下手干脆利落,手中刀光闪烁,乱刀劈砍,亲卫转瞬间成了一滩滩肉泥。

    谢蝉毛骨悚然,手足僵直,一动不能动。

    几道黑影同时转过身来,黑暗中,几双闪烁着冰冷寒光的眼睛盯着谢蝉,一步步走向床榻。

    绝望和恐惧死死地攫住了谢蝉,她头皮发麻,冷汗浸透衣衫,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凄怆之下,喃喃地道:她要死了?

    “皇后娘娘!”

    仿若幽暗的修罗地狱里骤然降下一道佛光,一道男人严肃、沉着的声音响彻大帐,有人持着火把冲了进来。

    黑影们手中的长刀落下。

    谢蝉认出那道声音,咬紧牙关,使出全身力气,在刀刃交错的寒光中一骨碌滚下床帐,然后一刻也不敢耽搁,飞快爬起,往外面冲过去。

    黑影错愕,很快追上来。

    身后有长刀挥砍的破空之声,飞扬的长发被刀刃割断,飘散而下,死亡气息近在咫尺。

    谢蝉不敢回头,用尽全力狂奔。

    “谢嘉琅!”

    她颤抖着喊了一声,绝境之下,再也吐不出其他声音了。

    冲进大帐的男人转头,两道电光般锐利的目光落到谢蝉脸上,丢开火把,提起剑,冲到她身边,脸上、身上、剑上一片猩红,鲜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黑影袭来,他提剑挡在谢蝉身前,一边和黑影厮杀,一边护着她退出大帐。

    谢蝉还在哆嗦,惊惧之下,下意识拽住谢嘉琅的衣袖。

    他袖子粘稠,上面全是血。

    她的手指滑落下来,尚来不及再抬手去抓,谢嘉琅背对着她,左手一张,一把攥住了她的手掌,拽着她奔跑。

    “娘娘。”

    血腥的厮杀屠戮中,他的声音沉静如深水,“往前跑,别回头。”

    谢蝉紧跟着他,竭力狂奔。

    不断有人朝他们冲过来,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有亲卫,有惊慌失措的宫女,有刺,有受伤的马匹。

    晃动的刀影始终缀在身后。

    谢蝉不敢回头,不敢分心,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她什么都没看进眼睛里去,只知道牢牢跟紧谢嘉琅,不要命地奔跑。

    等他们在混乱中冲出营地时,身后已经化为一片火海。

    谢蝉没力气了,速度慢下来。

    身后,箭矢划破夜空的声音由远及近,一蓬箭雨飞扑而下,嗖嗖数声,箭矢扎进泥地。

    谢蝉寒毛直竖。

    是铁弓,刺哪来的铁弓长箭?

    她齿间满溢血腥气,费力抬起沉重的双腿。

    谢嘉琅攥着谢蝉,一声不吭,突然站定,侧耳倾听一会儿,找准一个方向,几乎是拖拽着谢蝉,在黑暗中继续狂奔。

    不知道到底跑了多久,谢蝉累得想吐,前方忽然有高亢的嘶鸣声传来,几匹受惊的马在林地里打转,谢嘉琅冲过去,拽住其中一匹的缰绳。

    谢蝉牙齿打颤:“我、我不会骑马。”

    谢嘉琅面色不变,直接打横抱起谢蝉,送她上马背,跟着翻身而上。

    “娘娘,恕臣无礼。”

    他先告罪,然后抬手解下谢蝉头上缠发的丝绦,绕着两人的腰缠好几圈,捆结实了,轻踢马腹,驱马往营地相反的方向驰去。

    惊马在林中横冲直撞,谢蝉觉得自己随时会被颠下马背,她伏在马背上,两手紧紧地抓着马颈上的鬃毛。

    每次快要滑下去时,腰上丝绦一紧,她便感觉踏实了点。

    要是掉下去的话,谢嘉琅不会不管她。

    呼啸的寒风夹杂着露水,天边渐渐浮起鱼肚白。

    谢蝉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中,她感觉到快马停了下来,谢嘉琅抱着她下马,把她放在一块平整的草地上,俯身,脱下外袍盖在她身上。

    绯色官袍上的血迹还没干透,一股恶臭血腥味,但是她很冷,没有拂开,朦胧中攥紧衣袍,缩了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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