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隐隐有雷鸣滚过。
河岸边追击的队伍停下, 瞠目结舌,呆望着河面。
潮湿的水汽弥漫在河岸上空,朦朦胧胧中忽然出现一团巨大的模糊黑影, 仿佛一只凶猛的庞然巨兽从河底钻出,紧随着谢蝉所乘的小舟,渡河而来。
一阵风卷过河滩。
随之而来的,还有令人胆寒的破空声,密集的箭雨穿破水雾, 犹如骤雨,越过河面, 飞落下来。
追击队伍措手不及,收不住攻势, 一阵惊慌的惨叫声后, 最前面的十几人中箭倒地, 后面的人狼狈后退,躲过箭支。
队伍起了骚动,没等带领队伍的头领发号施令重新集结队伍, 破空之声再次响起。
第二轮箭支铺天盖地,将追赶的队伍压退了数十步。
与此同时, 平静的河面突然响起隆隆的鼓声,鼓点铿锵, 急促,透着冰冷杀机!
追击队伍一边躲避箭雨,一边愤怒地咒骂起来。
此时已是卯辰之交,晨光越来越亮,雨丝千缕万缕,河面闪着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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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人不可置信的注目中, 小舟后面黑黝黝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一艘大船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一眼看去,船上密密麻麻,无数黑影。
箭支正从那些黑影手中飞射而出。
对方居然有援兵!
头领有些心惊,勒马停下,定睛朝对岸看去。
这一看,头领不寒而栗,拭了一下眼睛。
离得太远,又下着细雨,看不清对岸,但是他没有看错,对岸河滩上有数不清的黑点在快速移动,而在那些黑点的上方,旌旗一面接着一面,在雨丝中招展。
那些黑点漫山遍野,迅速向岸边聚集,从速度来看,应该是奔驰的快马。
震耳的鼓声里,远处江面上,一团团黑影快速飘了过来,看轮廓,都是满载士兵的船只。
原来刚才远处传来的震响不是雷鸣,那是四面八方汇集过来的马蹄声,对岸有一支人马,他们不计其数,正在对岸渡河!
雨丝冰凉,头领镇静下来,想判断对方的番号和人数,然而实在离得太远,根本无法辨认对方是不是在虚张声势。
头领回头看一眼自己的队伍。
激战过后,眼看功劳唾手可得,忽然杀出一支救兵,所有人都一脸震惊愤怒。
头领皱紧眉头,脸上神情犹疑。
他们在岸上,对方准备用船只运送士兵渡河来作战。
从兵法上来说,优势在己。
虽然船上的士兵不断放箭阻止他们前进,但是江边风大,水汽重,箭支潮湿,而且船只在江中颠簸,箭支从空中落下来时早已失了准头,并未造成太大的杀伤。对方人数看着很多,却处在劣势,就算是训练最精良的队伍,渡河登岸时也很难保持秩序,他们可以等对方登岸时发动攻击,把对方杀死在河滩上。
可是他们经过数日的围城,昨天夜里又被偷袭,从上到下早已是人疲马乏,不少队伍已经掉队,见到对方的援兵后,士气受到不小的打击,而对方显然是早有准备,且士气高昂,气势如虹,一旦投入战斗,泥泞的河岸不利于他们全力攻击,他们很可能被拖在河岸上,假如对方不止在这一处渡口登岸,等其他人马渡河而来,沿着上下游河岸杀过来,他们腹背受敌,今天死在河滩上的很可能是他们。
头领的目光越过向着北河疾驰的张鸿数人,落在小舟中的谢蝉身上。
陆续又有几只小舟从大船上放下来,尝试靠岸救人,他们能如此从容地渡河前来接应,对岸到底有多少人?
头领正自踌躇,河滩斜坡上倏地吼声大作,数十道灰扑扑的身影从山坡隐蔽处跳了起来,大吼着往上冲,为张鸿一行人掩护。
河滩上已经埋伏有成功渡河的士兵!
他们早就渡河了!
头领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没想到救兵来得这么快,于庄县又成了一座空城,便只留下区区几百人守在于庄县,假若救兵已经摸清于庄县的虚实,兵分几路,一路趁他们主力不在去夺于庄县,那他们这一万人马就被堵在河岸上,成了瓮中之鳖,无处可逃了!
“回城!”
撤退的凄厉号角声响起,头领当机立断,不甘地扫一眼张鸿他们的背影,命令几支队伍留下继续追杀、尽力阻碍救兵登岸、拖延时间,自己带着主力队伍撤往于庄县。
紧追在身后的马蹄声、怒吼声没有停下。
箭支如雨。
绝处逢生,张鸿和其他人惊喜地对望。
一切都很近,又好像很遥远。
谢嘉琅纵马朝着河岸疾驰,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小舟上的谢蝉。
她出现的那一刻,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因为生死之际,脑海里全是她。
也只有她。
他所有的欢愉。
埋藏进心底深处、无法宣泄的情思刹那迸发。
一生亲缘淡薄,在嘲讽厌弃中长大,披荆斩棘,人不自弃。
他持之以恒,坚毅固执。
然而不论他多有恒心,多能吃苦,他都改变不了自己患病的现实。
那种煎熬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而是终他一生。
就连血肉相连的生身父母都无法承受那种日复一日的折磨。
坎坷和打击给了谢嘉琅超出常人的理智。
他深受疾病之苦,怎么舍得把谢蝉也拖入看不到希望的黑暗中?
他连奢望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有奢望就会想自私地占有,欢愉的滋味太诱人,他会沉沦其中,无法自控,向她索求更多。
曾经,一道藩篱竖在他和谢蝉之间,他被关在里面,谢蝉在外面。
她来看他,手指从篱笆缝里伸进来,把好吃的、好玩的东西递给他。
后来,他怕自己失了分寸,在心里扎起一道篱笆,把自己的渴望深深地掩埋。
可是,谢蝉就在他面前。
一声一声,喊着他的名字。
藩篱轰然倒塌。
他想她。
谢嘉琅溃不成军。
马蹄冲进河滩,陷进湿软泥泞里,身下的坐骑速度慢了下来。
他想也不想,跳下马背,蹚水步行,朝着小舟冲去。
河水冰冷浑浊,衣衫很快湿透,身上伤口一阵阵剧痛。
他继续往前。
这一刻,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
哪怕他自己。
水花飞溅。
小舟里的士兵飞快摇动船桨,小舟越来越近。
谢蝉立在摇摆的船头上,和谢嘉琅对视。
她要来见他。
现在,她见到他了。
他瘦了,憔悴不堪,嘴唇发白,眉眼凶厉严肃,脸上、肩上都是斑斑血污,身上袍子□□涸的血块染得发黑。
血水从他身前漫开,染红了大片河水,他好像已经失去知觉,双眸直直地凝望着她,跌跌撞撞地朝她靠近。
酸楚涌上来,胀满谢蝉的胸口。
她伸出手,在小舟靠近时,紧紧地扯住谢嘉琅。士兵松开船桨,探身过来和她一起拽着谢嘉琅上船。
谢嘉琅浑身湿透,上了船,还没坐起身,谢蝉张开双臂,扑上来紧紧地抱住他。
她用尽全力。
谢嘉琅浑身是伤,早就力竭,全凭胸腔中的一口气撑着来到她面前,被她一扑,再无力支持,人往后软倒下去。
谢蝉没有松手,搂住他的脖子,人跟着整个压在他身上,脸埋在他颈侧。
来找谢嘉琅的路上,两世记忆交错,她心乱如麻,一时分不清前世和今生,茫然,疑惑,理不清头绪。
分别几个月,几次遇险,猝然和李恒相遇……此刻,见到谢嘉琅了,谢蝉发现,看到他的一瞬间,纷乱已经迎刃而解。
他就是他,不论前世今生,都是他。
“谢嘉琅。”
她哽咽了一声,心里被柔情填满,除了叫他的名字,说不出话来。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依偎在他怀中,呼吸洒在他颈边,唤着他的名字。
触手可及,肌肤相亲。
是真的,不是幻觉。
谢嘉琅抬起手,收紧双臂,掌心落在谢蝉的纤腰上,轻轻地勾住。
团团。
他发不出声音,双眸合上,陷入黑暗。
小舟在水中晃荡。
谢蝉忽然感觉到手上一片粘稠。
她骤然回过神,从谢嘉琅身上支起身,抽回自己的手。
指间上全是血。
谢嘉琅的血。
他昏睡了过去,脸色惨白,眉头紧皱,像在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谢蝉心里咯噔一下,颤抖着抽出随身带的匕首,划开谢嘉琅身上带血的衣衫。
他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鲜血淋漓,其中一道伤口在肩上,伤口很深,血不停地往外渗。
谢蝉心疼万分,划破布条,包住他的伤口,扎紧。
忙乱中,一只只小船从他们所在的小舟旁经过,在大船的掩护下靠岸,船上士兵大声呼喊,逃到岸边的人纷纷弃马登上船。
大船离岸边越来越近,追击的队伍想以逸待劳,没有再往前追赶,一边躲避一轮又一轮的箭雨,一边飞快重整队伍,占据住地势高的山坡,把整个河滩地势低洼的地方包围住,为攻击做准备。
士兵摇动船桨,驾驶着小船,飞快离开渡口,朝大船划去。
谢蝉回到大船上,安置好谢嘉琅,请来军医,军医解开布条,重新为谢嘉琅上药、包扎伤口。
“血止住了,死不了。”
军医擦一把汗,语气肯定地道。
谢蝉脸色缓和了一些,帮谢嘉琅掖了下被角,掀开帘子。
一帘之隔的隔壁,张鸿席地而坐,上身赤着,豆大的汗珠从颊边滚落,军医正在为他取扎进骨头里的箭头,他咬着牙,全身紧绷,手臂上青筋颤动。
感觉到谢蝉投过来的视线,他抬起头,大汗淋漓的脸上扬起一道笑容。
“九娘,大恩不言谢。”他戏谑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我张鸿一表人才,风流倜傥,是公认的美男子,不会让你吃亏……”
军医手中的刀刮出一支箭头。
张鸿打了个哆嗦,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
谢蝉挑了挑眉。
张鸿脸庞涨红,尴尬地闭上嘴巴。
谢蝉没作声,等军医为张鸿处理好伤口,她示意其他人出去。
“张公子,我有件事求你。”
两人谈完话,谢嘉琅还昏迷不醒。
大船回到对岸,士兵送他们下船。
张鸿被搀扶着登岸,抬头环顾一圈。
一道熟悉的身影骑马立在山坡上,身旁护卫簇拥,静静地俯视着他们。
张鸿眼中浮起惊喜之色,推开搀扶自己的侍从,快步跑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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