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东京地下的下水管道深处。
终于获得了来之不易的自由,久违地恢复了人类形态的真人难得放松地躺在吊床上,手上习惯性拿着的书已经许久没有翻过一页,只是盯着头顶遍生青苔的管道墙壁尽情发呆。
耳畔回荡着生活污水哗啦啦流过的欢快声响。他的同伴之中, 漏瑚与小章鱼陀艮都已经收到消息抵达了这里, 正默默等待着最后一人, 尚未出现的森林咒灵花御。
至于在等待的过程中,间歇性出现的背后一寒、仿佛被什么人突然想起的感觉……真人选择无视。
等到花御终于出现的时候,他已经差不多习惯了和自己做斗争。
“你消失了一段时间。”
从人类对森林的恐惧中诞生的诅咒以那种特有的、带着共鸣的奇异腔调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这就是我要说的!”
打起精神从吊床上坐起, 将先前心不在焉翻阅着的三流小说随手扣在一旁, 真人捏着从肩头垂下的灰蓝色发辫, 以不带个人感情的态度简单叙述了最近发生的事。
感受到宿傩手指的气息而前往废弃工厂,结果被守株待兔不怀好意的魔术师所捕获;被强迫签订了完全无法违背后者意志的强力契约,然后一直忍辱负重以猫猫形态潜伏在少年身边(这句划掉);与此同时也获知了些许有关咒术界的信息——
“等一下!”
捕捉到重点的漏瑚强势出声, 不期然打断了他。
天生暴躁的脾气让火山咒灵没有一丝按捺着听完后续发展的意思,青灰色皮肤的火山头上前两步,独眼紧紧盯着坐在吊床上的同伴,其中满是毫不掩饰的质问与审视之色。
“‘无法违抗的强制契约’?究竟强力到何种程度,是三言两语就能轻易欺骗、还是连同内心想法都能被另一方掌控得一清二楚?”
——这个问题,真人实际上无法回答。
虽然施加了契约这层束缚, 但栉名琥珀所下的强制命令, 其实也只有让他变成猫咪模样, 被少年抱在怀里而已。
至于内心的想法和感情, 对方究竟是否能够轻易探知, 在漏瑚发问之前, 真人甚至并不觉得这层关系有什么值得在意之处。
因为归根结底,他从未在栉名琥珀面前多么卖力地掩盖过内心所想。
对人类的厌恶、挑拨离间的伎俩,乃至于对名义上的主人相对于常人堪称格格不入的性格直接出言嘲讽,对当时的真人来说,都是不假思索自然表露的举动。
……为什么会这么做?
作为从人类对同类的恐惧之中诞生的咒灵,毋庸置疑的,真人痛恨着所有的人类。
正因为了解他们最为幽微的感情、明白他们最为扭曲的想法,所以较之其他咒灵同伴们,这份憎恶与鄙弃来得更为猛烈,也更为切实。
对于帮助了自己的人只想要索取更多,意见不同的人就恨不得置其于死地;
以剥削欺凌更为弱小的同类为乐,借助网络肆无忌惮地将恶意诉诸他人;
——无论打着多么冠冕堂皇的旗号,最终所希求的,无非都是满足自己内心深处那些见不得光的扭曲欲望罢了。
正是因为从这份欲望之中诞生出来,所以无论在多么细小、多么闪逝的恶意,都能够轻易察觉。
对真人而言,人类就只是由这样污浊的细碎情感糅合起来的,丑恶的造物而已。
但栉名琥珀不同。
和之前接触过的所有人类都有所差别,就像他之前描绘的那样。
如果常人正面负面的情绪评分都是百分制,那么正面情绪是贫瘠到可怜的“1”,负面情绪则是始终不曾存在过,象征着空、象征着无、与其说是人类不如说是人偶的“0”。
少年的心绪始终空空荡荡。
没有浸染任何杂质、也不表达任何事物,那是澄澈到一眼便可尽览,几乎能在其中看见自己倒影的透明水晶。
唯有在碰见少数几名在意之人时,胸腔之中会翻起缓缓荡开的柔和涟漪——
对于被抱在怀中的真人猫猫而言,像是巢中滴落的蜂糖一样,是让人忍不住呲牙咧嘴的齁甜味道。
人类的感情,会有如此纯粹的甜味吗?
尽管转瞬即逝、并不长久,少年的心湖绝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丝波澜也无的空旷寂寥,即使尽力往其中投掷石子,亦不会给出丝毫回应的,彻骨的缄默。
但是,每到这个时候,咒灵的心底都忍不住冒出之前所说的疑惑。
而得到的结论是,名为栉名琥珀的少年,不过是个无法理解人类复杂的情感、也同样不懂得伪饰自身的怪物罢了。
【人群之中的异类。】
【比起人类……更像是我的同类。】
正因为在少年身上感受不到丝毫诸如猜忌、厌恶、掌控欲之类的负面感情,真人才会肆无忌惮地多次试探。
而无论他怎样在常人忍耐的底线上疯狂起舞,少年给予他的回应始终如一。
——那就是没有回应。
到了最后,更是毫不在意地给予花费大把力气抓到的宠物以自由。
这种态度让真人恍然意识到,栉名琥珀对于自己这只诞生于人类恶意的特级咒灵,自始至终所抱持的态度,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只是对于稀有宝可梦的好奇罢了。
正常人会对一只稀有品种的猫猫心思深沉地使用计谋,命令它卧薪尝胆潜入敌营,带来喵星的情报吗?
正常人不会,脑子里压根没有这根弦的栉名琥珀更加不会。
但是,以上的全部推论,毕竟来自真人由于自身特质而对人类情绪的格外敏感,以及在前段时间的相处中对栉名琥珀性格的了解。
换而言之,就是相当主观。
就算如实告知,自己的同伴们也会因为自身所背负的、无法违抗主人所有命令的那份契约,而失去所有可信度。
归根结底,真人并不认为这份契约的强力程度会对自己造成任何影响。
单纯将自己视为宠物的少年,说是愚蠢也好、天真也罢,从来就没有将他当成打入咒灵内部的手段。
那颗总是空空荡荡的漂亮脑袋里,大概根本就没有搭载能产生类似想法的构件吧。
但显然,对栉名琥珀这个个体没有任何了解而对人类整体的卑劣作风相当熟悉的其他咒灵,并不这么想。
真人的沉默时间太过漫长,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下水道中的气氛也变得无比压抑和凝重起来。
甚至连有所察觉的小章鱼陀艮都不安地摆动着触手,躲到了花御的身后。
没有得到答案的漏瑚后退半步,和吊床上的真人拉开了距离。
微微眯起的独眼之中,警惕和猜忌之色愈发明显。
“……如果真的被那样操纵了的话,现在的你的一言一行,甚至都未必是出自于自身的意志吧。”
对于咒灵们而言,既然真人无法反抗来自栉名琥珀的命令,那么显然,他将不再值得信任。
无法确定他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别有用心,退一万步讲,就算什么也不做,只要签订了契约的人类发出询问,无论多么绝密的计划,只要真人知情,就不得不如实回答。
“若是真的如你所说,你不会以为我们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交换信息吧?”
被无止境怀疑的真人有些烦躁地怼了回去。而咒术师没有蜂拥而至这个事实,也的确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现场的气氛。
但也仅此而已。
最关键的问题依旧没有解决,大家都心知肚明。
在此之前,在咒灵们的小团体中。真人因为对人类行为模式的了解、以及层出不穷的主意隐隐成为了主导者,而此时此刻,这个被众人默认的位置显然即将易主。
未曾设想过的发展方向,让真人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同为特级咒灵,早已习惯了对同伴毫无保留地分享自己得到的所有信息。
在真人脱困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将自己这些最为亲密的同伴召集起来,如实交代了自己近期的收获,不曾隐瞒契约的存在。
……到了最后,却收获了这种互相猜忌的局面。
【这样的话,不就和那些人类一样了吗?】
带入同伴的立场无法信任自己,理智思考之下,真人并不是不能理解。
厌倦。失望。无力。
诸如此类……只是胸腔中有些从未体会过的感情在萌发罢了。
他以手支颐,垂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最终选择从吊床上跳了下来,轻快地落地之后,在花御和漏瑚情绪复杂的注视中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没办法啊。虽然我觉得,能够将契约的存在如实告诉你们,已经说明那个人没有操纵利用我的想法了……嗯,但是,只要风险存在,总归不那么令人放心啊。”
“——总之,我果然很讨厌这种像是人类一样彼此猜忌的环节。”
垂着三条蓝灰色发辫的青年幻化身形,在原地变成了浑身密布缝合线的蓝灰色猫咪。稍微拉伸了一下躯体之后,肆意地甩了甩蓬松的大尾巴。
猫咪的脚步轻快、步伐敏捷,踩着下水道少数几块相对干燥的地砖灵活跳跃着前进,很快就把另外几只特级咒灵抛之脑后,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外。
只留下渐远的声音逐渐飘来,在铺砌墙壁的石板上碰撞出飘渺的回音。
“既然如此,我会回到那孩子身边潜伏下来。后续的信息我会设法传来,至于真实与否,就麻烦你们自己判断了哦?”
“和愈发肖似人类的你们相比……似乎他更像是我的同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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