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世真坐在家中逼仄阴暗的小厅里,帮母亲夹着菜。父亲刚吸完大烟,整个人还飘忽忽的,虽然靠坐在一旁,魂儿却不知道去了何处,瞪着死鱼目似的双眼发呆。

    冯世真注视着父亲苍老衰败的面孔,心如刀绞,却又无可奈何。

    冯先生的伤已好了大半,烧伤的后遗症,是皮肤收缩,令他半边身子不得不蜷缩着,做不了任何事。昔日高大健朗的父亲,那个能撑起一片天,让冯世真仰慕的父亲,此刻就是浑身散发着大烟味的佝偻老头。

    冯世真止不住回忆小时候,她和哥哥追着父亲敏捷的步伐奔跑嬉戏的情景。那个时候,她觉得父亲就是一座大山,永远不倒;又像是一座灯塔,指引着孩子们前行和回家的方向。

    冯先生用力抽了抽鼻子,身子哆嗦着,浑浊的眼珠转向冯世真,烧伤了的半边脸也侧了过来。

    他似乎清醒了点,辨认出了小女儿。

    “世真……”

    “是我,爹。”冯世真柔声说,“您吃点饭吗?今天是中秋节呢。”

    “你不是在学校吗?”冯先生问。

    他的记忆已经混乱,不大记得清家里的那场毁灭性的打击。冯世真觉得这对父亲来说,未免不是一件幸事。

    “我回来陪你们过节的。”冯世真喂了父亲一点汤,帮他擦了嘴。

    “好好读书。”冯先生说,“将来进大学教书,女老师这工作体面,能说到一门好亲。”

    冯太太叹气。他们家如今的情况,怕短时间内是没法给孩子们说好亲事的了。

    “家里还好吗?”冯世真问母亲,“那张婆子没有再来找咱们麻烦吧?”

    冯太太说:“自从把外面的屋子租给了马大贵后,张婆子就安分多了。她也就是还会偷听我和人聊天,再背地里说咱们家坏话。不过反正咱们将来会搬走的,一点闲话没什么好计较的。”

    冯世真放下心来。

    一轮圆月高悬在空,照着万家灯火。凉风习习,吹着露台上晾着的床单衣服。冯世真坐在一角,手里端着一小壶温酒,对着月光自酌,倒也悠闲恣意。

    马大贵悄无声息都走到了冯世真身边,捡了一张木条凳坐下。

    “马兄弟,”冯世真气气地朝他点了点头,“过节没有回家么?”

    “孤家寡人一个。”马大贵说。

    冯世真晃着酒壶:“来一点?”

    “一会儿还要办事,不敢喝。”

    冯世真不勉强,自己对着月亮,又抿了一口。

    马大贵掏了烟,划了一根火柴。火光照亮了他粗犷的面孔。

    “七爷有话让我带给你。”烟雾缭绕,他低声说。

    冯世真放下了酒壶,“请说。”

    “前阵子,西北的军队挖出了一个明朝娘娘的坟,有一批出土的古董,由容定坤的运输队东运,打算从上海走私出海。我们的人一直跟着,中途不慎打草惊蛇,容定坤把东西藏起来了,应该就藏在上海某处。十月十八,这批货会出海。七爷让你在这之前探清藏货之地,以及出货的具体时间。”

    那只有半个来月了。

    冯世真点了点头:“探明之后呢?”

    “货品出仓,需要有容定坤的印信和指印。那个印信,是他随时带在身边的。你需要弄到他的印纹和指纹。容家有个八角亭,亭子边有一株桂树。树上有个树洞。你以后要传递信息,都可以藏里面。我们会安排人去取。”

    冯世真早就知道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被孟绪安安插进容家的人。他们彼此不认识,也避免了其中一方暴露或者叛变后,对另外一方的威胁。

    冯世真说:“那么……”

    喀喇一声瓦片轻响。

    有人偷听?冯世真瞳孔收缩!

    马大贵第一个反应过来,魁梧的身躯像捕猎的鹰一般朝发出声响的暗处扑去。

    墙角那人来不及逃走,被马大贵一手擒住,还没来得及出口的呼救声也被掐断。

    冯世真紧追过去,看清那人,眉头紧皱起来。

    张寡妇被马大贵蒲扇一般的大掌掐着喉咙,摁在了墙上。她一张老脸涨得紫红,吐着舌头拼命喘息,不住翻白眼。马大贵只用了一只手,就将她牵制住,半分都动弹不得。

    张寡妇大概是冲着偷听点家长里短的八卦而来的,却不料听到了机密。她自己也知道事情闹大了,满脸惊恐,浑身抖如筛子。

    马大贵面容阴鸷,胳膊肌肉绷起,手越缩越紧。张寡妇喉中发出咔咔声,双目瞪得老大,充满血丝,双脚不停地蹬着,踢得地上的碎瓦哗哗响。

    “动静太大了。”冯世真忙摆手。

    “说得是。”马大贵松开了手。

    张寡妇如获重释,张口就要呼喊之际,马大贵双手抱着她的头,用力一扭。

    颈骨断裂的咔嚓声响在静静的小露台上分外清晰。冯世真尖而短促地抽了一口气,整个人僵在原地。

    张寡妇臃肿的身体如麻袋一样软软地倒了下来。荒凉的月光下,她面孔白里透着青,血红双目圆瞪,正对着冯世真。仿佛想控诉,想诅咒,却是再也无法出声了。

    阴凉的夜风灌进了冯世真的衣袍里,她感觉到冷意如一条蛇,慢慢地缠绕着她的身子,一寸寸缩紧,让她也觉得有些无法呼吸。

    “你……这有必要吗?”冯世真嗓音打着颤。

    “冯小姐不用担心。”马大贵抱起了张寡妇的尸首,“后面的事我来处理就好。你回去休息吧。”

    他语气轻松,好似只是下楼倒个垃圾一般。

    冯世真好半晌才回过神,脚步踉跄,深吸了一口气,慢吞吞地往家里走去。

    关上门那一瞬间,她猛地喘了两口气,像是个在水中潜伏许久的人,终于露出水面。冰冷的空气灌注进肺里,驱散了胸腔里残存的温度,只余一颗心脏是火热的,激烈地跳动。

    这不是冯世真第一次见到死人。

    当年她只有三岁,却清晰深刻地记住了亲娘被歹徒砍死的一幕。也是这般死不瞑目,还要更鲜血淋漓。二十年来,母亲临死前的呼喊都会在午夜梦回是徘徊耳边,令冯世真浑身大汗地惊醒过来。

    话说回来,如何处理张寡妇本来就是个难题。张寡妇肯定不可能守口如瓶,要不拘禁威胁她,要不就杀了她。马大贵是道上的人,他选择了后者这个简单省事的方法。而事到如今,冯世真赞同与否,都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冯世真做了选择,知道这必然是一条染着血的路。一如天下所有的复仇之路。

    这一瞬,冯世真清醒地认识到,孟绪安虽然同容定坤是仇敌,但是他也并不是个风高亮节之人。他和容定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丘之貉。他们的矛盾和斗争也不过源于黑吃黑。

    冯世真借着孟绪安这条船去报自己的仇,也是孤注一掷的决定。她知道,自己很有可能再也没法下船。

    一年前,有一家公司想来买闻春里这边的地。闻春里位置比较偏僻,房屋也老旧了,本来若是价钱合理,倒也容易买下。偏偏事情谈到一半,冒出了另外一家公司也想买地。

    两家争抢让街坊们觉得这地皮抢手,便更加不肯轻易出手。闻春里的价格一路飙升了上去。

    可好事并没有持续多久。一个干燥的夜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吞噬了整条街,烧红了半边天。

    作为替罪羊的张家全家都死在了大火里,烧空了的街区毫无悬念地贱价卖了出去。

    事后,冯世真暗中调查过那两家出面卖地的公司。前头一家没有什么悬念,倒是后来介入公司不过是个空壳子,也不知道背后掌控的是谁。冯世真一度一筹莫展,直到她根据一个极不起眼的线索,发现背后的人,是容定坤。

    初夏闷热的夜,冯世真尾随容定坤进了礼查饭店。她并不想刺杀他,而是想找他求证。

    那时的冯世真还是十分单纯的女孩,不会伪装,也没有狠辣的心,甚至还有点迷糊。所以她并没有见到容定坤,反而误闯了孟绪安的吸烟室。

    “容定坤?”

    “不是。”

    那个高大挺拔的男子摆手让举枪指着闯入者的手下退下,好整以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清秀苍白的少女,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冯世真那个时候就隐约知道,她一脚踏入了一个极其复杂的世界。

    “你想要怎么报复容定坤?”孟绪安曾问过她。

    冯世真说:“杀了他,易如反掌。我要毁了他。”

    孟绪安也想毁了容定坤,两人一拍即合。

    一个聪明却单纯的女大学生在孟绪安的安排下接受了一系列的训练,改造了自己。

    如何伪装自己的情绪,如何破解密码,如何开锁,如何在困境里逃生……

    冯世真是个极其聪明的学生,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身体又年轻健康。孟绪安很喜欢她,当她作自己的得意弟子。

    孟绪安亲自教冯世真射击,扶着她的手臂,对准靶子,温热的嘴唇在她耳边低语。

    “瞄准不难,很多时候,扣动扳机,才是最难的。你没有杀过人,你会犹豫。一犹豫,就错失了良机。很多时候,一秒就能决定生死。”

    “我可以练!”冯世真说。

    孟绪安把枪从她手里拿开,笑得像一个宽厚温柔的兄长,“我培养你,不是让你去执行暗杀的。世真的手这么干净,还是尽量不要弄脏了的好。”

    冯世真从不会认为孟绪安真的对自己有多另眼相看。对于容家,对于容嘉上,她是放饵的人。而对于孟绪安,她也是一条咬着钩的鱼罢了。

    在孟容两大集团的对决之中,她冯世真不过是一枚小棋子,行差踏错,便会被淹没在炮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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