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周,景平三十八年,秋八月十三

    温邑城外的官道之上,旌旗遮天蔽日,人嘶马吼之声不绝于耳,一队队打着旗幡、仪仗的苏国禁军昂首执戟而行。

    一架六匹毛色油顺光亮的骏马拉动着一辆马车,在禁军的翊卫之下,向着远远在望的温邑城行去。

    温邑城前,苏国文武公卿,以六官为首,大大小小百官,列队迎候,远处军卒卫护之地,一些百姓隔着温邑宰府衙内的衙役形成的人墙,翘首而望。

    不远处,还有一群宫女撑着罗伞,伞下立着一个雍容华贵,眉眼如画的少女,在一众宫侍的簇拥下,宛如众星捧月一般,不是旁人,正是苏国长公主——苏子妗。

    “来了!”

    人群中也不知谁喊了一声,正自焦灼等待的文武公卿,都是精神一震,向着远处望去。

    只见烟尘滚滚的官道上,严整、井然的苏军,迤逦而来。

    “君上,到了。”

    马车之外,传来彭纪的声音。

    苏照看着车厢之中的安安一眼,目光在范潇和一旁的陈姬脸上盘桓了下,也不多言,身形一闪,就已出了马车,站在车首。

    “臣等见过君上。”这时,见苏照从马车中走出,苏国文武公卿,齐齐躬身行礼。

    此刻在温邑城下的近万军民,也是同时见礼。

    苏照冷峻、淡漠的目光,一一掠过远处的一张张面孔,最终停留在姐姐苏子妗的脸上,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如金石玉罄,平静无波中有着几分清越,几乎是一瞬间就传遍了整个场中,清晰可闻。

    “诸君免礼平身。”

    “谢君上。”

    苏照沉吟了下,道:“月余以来,暴郑侵略如火,苏国上下戮力同心,共克时艰,孤于前方和将士们一同浴血奋战,诸君在后方坐镇后方,供应大军军需,功莫大焉。”

    这一番话算是肯定了在场一些公卿的劳苦功高。

    苏国大小文武官吏,无不面现轻松之色。

    说实在话,侍奉这样一位杀伐由心,威服自用的雄主,官僚阶层只觉得如履薄冰。

    苏照这时,下了马车,行至长公主苏子妗身旁,低声道:“这段时间,辛苦阿姐了。”

    苏子妗柔婉一笑,道:“倒也不幸苦,只是老师他……”

    “此事,回去再说。”苏照轻声说道。

    而后,苏照又是看向陈韶、晏昌等人,一一冲其点头致意。

    苏照就在苏国文武公卿的簇拥下,进了温邑城。

    夜幕低垂,万籁俱寂。

    而中元殿内却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更有丝竹管弦之声大起,宫人翩跹之姿往来,分明是举行着一场庆功宴。

    虽大战方艾,各项抚恤尚需钱粮,似乎不宜如此铺张浪费,但实际不然。

    庆功之宴,一来总结得失,二来也有鼓舞人心之意。

    此刻,殿中正首,一张宽大、宏阔的金漆椅上,苏照面色沉寂,一身王侯冕服,气度沉凝,英武不凡,手中端着一个青铜酒樽,望着殿两侧的群臣。

    察觉到苏照似有话欲说,殿中群臣无不安静下来,将目光齐刷刷看向上首。

    “孤这第一杯,要敬此次苏郑国战之中,罹难捐躯的军民。”苏照举起酒樽,声音中带着几分低沉,“此战虽大败郑军,然我军民死伤初步统计就高达两万,各项钱粮消耗不可胜计,不知多少孩子失去了父亲,妻子失去了丈夫,母亲失去了儿子,诸君为此战殁于王事的军民遥祭。”

    说着,苏照举起酒樽,朝着地板缓缓倒下。

    下方众臣,都是面有悲戚之色,也是纷纷举起酒杯,以敬壮烈殉国的军民。

    苏照接下来,又道:“孤御极以来,承有苏一氏国祚,夙兴夜寐,战战兢兢,于内剪扫权臣,于外拒强国,虽不敢言功,但也拓土一郡之地,有此种种,皆有赖众卿同心协力,孤敬诸卿一杯。”

    一众公卿连道不敢,但也是举起酒樽。

    苏照笑了笑,说道:“而今庆功之宴,诸君不必拘束,你我君臣也都随意一些。”

    说着,举起盛满酒水的酒樽,仰头一口饮尽。

    在场苏国公卿也都是举樽畅饮,一时间,觥筹交错,原本严肃的气氛,渐渐轻快许多。

    因为这次酒宴,原就有酬功之意。

    此刻,跪坐在一方矮几之后的晏昌,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这位年愈六十的老者,此刻穿着一身玄色朱领的官袍,默默看着中元殿中的苏国公卿痛饮,苍老眼眸之中,若有所思。

    就在酒至三巡,菜过五味后,苏照清咳了一声,道:“孤月前南巡三郡,至丰乐郡,督造洪河堤堰,其间倒是发生了一些许多值得说道之事,而今与诸卿共议,也好听听诸卿之意见。”

    此言一出,在场一些苏国公卿,就有一些心思灵通之辈,一下子猜到苏照想要说什么,抬起头来,一时放下酒樽,面上生出一股凝重之意。

    苏照整顿了下思绪,清声道:“孤观南三郡,方知土地兼并之烈,蓄民为奴之盛,郡望豪强独霸一方,横行不法,勾连郡吏,为祸地方,升斗小民生计艰难,几不能活,孤常思,何以致国家民生凋敝,国疲民弱?而今虽赖上下一心,拒强郑暴兵于颖阴,但国家疲弱,如欲长抗郑国,非革新弊政,奋发有为不可。”

    此言一出,原本已有几分醉醺之态的苏国公卿,酒意就醒了大半,面面相觑,目光惊异不定。

    此刻,苏照挟大胜强郑十几万大军,拓土开疆的无上威望而来,苏国大小公卿,竟无一人敢于开口提出异议。

    尤其,太宰敬弘道已经在家养病的情形下,此刻的苏照威望如日中天,想要推行革新之策,几乎如摧枯拉朽,势不可阻。

    “众卿可有良策,不妨道来与孤听听。”苏照目光逡巡过下方一众公卿,道:“七郡之地,民田皆为地方郡望豪强所夺。”

    苏照说着,将一双沉静、幽邃的目光掠过下方一众公卿,然而,凡对视之处,群臣缄默不言。

    “国家大政,伏唯君上乾纲独断。”这时,忽然听得一道细弱的苍老声音响起。

    而后,空旷的中元殿内,苏国一众公卿都是齐声而道,“伏唯君上乾纲独断。”

    苏照面色淡淡地看着这一幕,神情不置可否。

    不管是强压还是真心顺服,起码他的目的已经达成。

    的确,这就是他有意在庆功之宴上敲定革新弊政的基调。

    “既诸卿皆无异议,等后日大朝,孤就会将各项革新整饬之策,拿出一个章程来,与诸卿再议上一议。”苏照沉吟片刻,顿声说完这些,倒也不再提及政务,频频举杯,敬着下方群臣。

    及至宴停歌住,苏国一众公卿也渐渐散去,苏照却单独留下了晏昌。

    此刻,夜色之下的苏国宫苑,灯火辉煌,幽静旷远,君臣二人行走在廊桥之上,站在一处阑干之前。

    “晏卿,方才宴会之上,为何一直沉默,少饮酒水?”苏照问道。

    晏昌拱手道:“君上,臣这些时日,着人暗中清查温邑周边山阳,新台诸县,发现土地兼并的背后,多与朝堂公卿勾连,方才心存忧虑,故而食不甘味。”

    苏照冷笑道:“这倒没有出乎孤的意料,别看他们满口答应,但实则心头已不知如何惧恨。”

    他要清丈田亩,严查蓄民为奴之事,势必要自上而下,排除既然利益阶层的影响和阻挠。

    但大争之世,不进则死,如真有人不识时务,螳臂当车,那他也只能不吝刀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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