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漆黑,雨声沥沥,更漏声回荡在大殿之中。
姜吟玉身上的嫁衣还没有干透,丝丝寒意从衣料间渗入肌肤。
孙太医已经离去,殿内只有他二人,姜吟玉听他说天快亮了,连忙站起身。
这时,殿外响起一道声音,似乎是早起侍奉的小宦官:“殿下,到起身的时辰了,奴婢给您端了药来。”
那人敲了几下门,没等殿内人回应,便径自推门而入。
姜吟玉听到声音时,已经来不及躲藏。
小宦官猫着腰进来,等关上门,抬起头,看到立在案边的两人,神色霎时一变,愣在原地,讷讷道:“柔贞公主?”
姜吟玉低下头,侧开脸。
直到姜曜开口让他过来,小宦官才缓过神来。
宦官吴怀快步走近,额间流下细汗,太过紧张,搁药碗时一个不小心,直接将药碗给打翻在地。
药碗摔成碎片,声音回荡在大大殿。
吴怀双膝一软跪下,匍匐在地,局促道:“殿下恕罪!”
视线所及之处,出现一抹红色的嫁衣裙摆,吴怀后颈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昨夜侍卫们巡逻,四处搜寻柔贞公主的下落,其间还找到东宫来,吴怀在自己屋里也听到了动静。
天子为了寻得公主,悬赏万两黄金,宫里人人伺机而动。偏偏柔贞公主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任由侍卫把皇宫翻了个遍,也找不到半点踪迹。
可谁能想到,柔贞公主藏身之处,不是旁的地方,正是东宫。
殿内气氛压得人喘不上气。
吴怀面几乎贴着地面。
听到头顶姜吟玉道:“可否请你找一件干净的衣裳来?”
潮湿的嫁衣还贴在姜吟玉身上,她衣裙沾着水珠,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浸过一般,脚边聚集了一汪水。
吴怀捞起衣袍起身,道:“奴婢去办。”
还没走几步,身后又响起姜吟玉的声音:“等等。”
吴怀转过头来,问:“公主有何事吩咐?”
姜吟玉道:“我想要一件宫女的宫裙,可以吗?”
这话简直让吴怀眉心直跳,柔贞公主冒然出现在东宫,已经让人匪夷所思,这会要一套宫女的衣服,这是要做什么?
他脑子嗡嗡作响,朝太子投去询问的眼神。
听她这样的要求,姜曜也没多惊讶,只道:“去办。”
一盏茶的时间后,吴怀匆匆赶回,将宫裙递给姜吟玉。
姜吟玉接过衣物,转身绕到屏风后面,没多久后出来。
吴怀主动上前,去接她手上换下来的嫁衣,道:“交给奴婢来处理吧。”
姜吟玉想他是太子的手下,应当不会泄露自己的踪迹,和他道了一声谢,转身又朝姜曜做了个礼,往殿门外走去。
此刻正值秋日清晨,夜幕还没散去,熹光微薄,只天的边际泛起一层浅浅的鱼肚白。
姜吟玉眼皮直跳,不知为何总觉得隐隐不妙,压下心头不安,冒雨跑出殿去,很快身影便融入夜幕之中。
她走后,一阵冷风灌入窗户,吹得旁书架上佛经飞散。
姜曜抬起头,看到远处山峦叠嶂,乌云笼罩在皇宫上方,如同挥之不去的阴影。
大雨磅礴,有翻江倒海之势。
昨夜雨下了一整夜,后山的山道变得泥泞不堪。
姜吟玉上了山,为了避免侍卫的搜捕,特地走了一条偏僻的小道。
在一棵古柏树边,姜吟玉停了下来,观察了一下四周的情况。
母妃的玉佩,是不是昨天掉在附近的?
她得赶快去地宫,然而那块玉佩陪着自己长大,寄予了深厚的感情,姜吟玉不想把它弄丢,便一路留意四周,顺便去寻找玉佩。
来回找了两遍,无果。
此刻天已快亮,不容她再磨蹭,只得快步离开此地,朝地宫的方向走。
姜吟玉才要迈开步伐,恍惚之中,听到了一声长啸,好似虎狼鸣叫,震彻森林。
一股不祥之感掠过心头。
姜吟玉身子一顿,缓缓转过头。
只见树林尽头,慢慢悠悠出现一个庞然大物的身影,形状恐怖,气势威严。
姜吟玉从前时常来后山游玩,不知有多熟悉这里,从未听说过山上有什么凶猛的野兽,做梦也没料到有一天,会在这里遇上一只半人高的恶犬。
那恶犬并未完全露面,只从草丛里慢慢探出了一只棕黑色的前肢,然而也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姜吟玉一刻之间,猜到了这只恶犬的来头——
父皇虽然骄奢淫逸,却没有豢养猛兽的爱好,而卫侯自起势之后,特地在京郊的北苑建造“豹房”,关养了不少从北方擒来的猛狗獒犬,日日训练,使得那些猛犬体格和凶残程度与豹狼无疑,闻血便暴起。
曾经有不少俘虏,便被卫燕丢进豹房作了犬食。
上一次,卫燕还与她说,等成亲之后,就带她去看看那些他养的宠物。
姜吟玉意识到什么,毛骨悚然地立在原地,旋即,思绪回笼,慢慢提起脚跟往后退。
她将脚步放得极其轻,一步一步后挪,磅礴的雨声遮盖住动静。
在她还差两步便可出林子时,突然,那只恶犬转过头,猛地扑过来。
姜吟玉转身往前跑,身后恶犬追上来,四肢踩在枯枝败叶上,发出巨大的碎裂声。
有洪水从天上倾泻来,水声喧嚣,如潮奔涌。
姜吟玉脸被雨水打得生疼,沿着下山路狂奔了几刻,就在快要被追上时,前方出现一块布满青苔的磐石,她向右绕进树林。
恶犬紧随不舍,跟随其后,未料磐石被水浇得湿滑不堪,才踩上去,一个打滑,身子往外重重栽倒。
磐石外空空如也,山坡上种满尖利的竹根,猎犬毫无防备地坠下去,背被刺穿,一连出现好几个血窟窿。
好一番波折后,这庞然大物才恢复气力,慢慢支起身子。
然这时,树林之间,已经不见姜吟玉的身影。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猛犬张开口,迈开步伐,开始耐心地搜寻自己的猎物。
雨水好似永远没有尽头,绿意深深浅浅。
天才完全亮了不久,东宫便迎来了一位贵人。
小宦官吴怀听到敲门声,打开门,见廊下立着一众侍女,为首簇拥着一个鲜衣丽服的少女。
来人不是旁的,正是当今天子的第九女,安阳公主。
安阳公主似乎很是焦灼,也不待吴怀通报,便推门而入,奔进了东宫大殿。
她跑到案几边坐下,眼泪一颗一颗掉落。
“皇兄受了伤,这些日子在东宫养病,妹妹心里挂念,一直想来看你……”
姜曜默不作声,等她哭完了道:“何事?”
安阳公主放下手绢,坐直身子,哽咽道:“是关于卫侯的,还请皇兄帮帮妹妹。”
她先是讲述了姜吟玉如何逃婚的、后又描绘卫燕当众割下李贲舌头的场景。
“……卫侯割下李贲的舌头后,李贲夫人奔出,哭诉说她知晓姜吟玉藏身的场所,然而卫侯派人去那里搜了,几乎掘地三尺,都没找到人。”
安阳公主说完这话,又簌簌掉下几滴泪珠。
姜曜不动声色抿了口茶,问:“柔贞躲在哪里?”
“后山!”
安阳公主捏紧手绢:“李夫人说姜吟玉躲在后山,卫燕听后,让手下连夜运来他养在豹房里的几只獒犬,放到后山上,可那些獒犬都是吃过人的!他这么做,是不想让姜吟玉活命了吗?”
正在给二人添茶的吴怀,心口一跳,偷偷看向太子。
若没记错,今早柔贞公主离开东宫,去的地方就是后山。
安阳公主面色苍白,道:“还请皇兄救救我,姜吟玉本就是给我替嫁的,她若真在后山上死了,卫侯再想娶妻,不就轮到我了吗!她是没了干净,根本不顾身后留下来的一堆篓子!”
“父皇不管朝政,把宫廷弄得乌烟瘴气,如今我能求的,只有哥哥你了……”
她伸出手去覆姜曜的手背,才触及到对方肌肤,便被对方手上冰凉的温度一激,冷得缩了回去。
姜曜神色平稳,打量着她。
安阳公主被他的盯得惴惴不安,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番话过于自私冷血。
想起皇兄一惯的为人品性,安阳公主犹豫道:“是妹妹太娇蛮自私,说错话了,柔贞她毕竟帮了我一个大忙……”
可就算自己表现得淡薄冷血一点怎么了,这事放到谁身上不只顾着自己?
安阳公主捏着手绢,眼里挤下几滴泪珠,哭得楚楚可怜。
“先回去。”姜曜道。
安阳公主蹙紧眉梢:“可是皇兄……”
“此事我自会处理。”
听他这么说,安阳公主苍白的面容上化出几分喜色,言辞激动道:“我就知晓皇兄心里疼爱我,断不会对我不管不顾。”
“那皇兄可要派人上后山去寻姜吟玉?妹妹知晓皇兄手下有暗卫,若他们能上山,定能找到姜吟玉。”
安阳公主不愿意离开,坐在那里说道。
“回去。”
短短的一句话,两个字,声音冷淡得如化不开的雪,姜曜唇角带着一惯的浅笑,神色如雪色逢春,却看得安阳公主血都冷了下来。
“听不明白吗?”
姜曜声音轻轻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案几。
安阳公主面色发烫,回想必定是自己那番冷血的言论令他感觉不适,想要解释,可看他坐在那里,话语只化成了一句喃喃的:“明白。”
人离去后,吴怀进屋来收拾茶具。
他看见太子唤来了暗卫,下达了几句命令。
吴怀不明所以,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里牵挂柔贞公主一事,想劝劝太子施以援手,可太子似乎是倦了,眼帘搭下,吴怀一时不敢打扰,只巴望着外头的黑沉沉的天色。
盘踞在皇宫上方的乌云迟迟没有散去。
到酉时,几个暗卫冒雨赶回。
为首之人走出一步,向太子禀报道——
“殿下让我等上山寻找公主,然雨势太大,泥石滚落,行路困难,搜寻实在困难。”
姜曜坐在案边,垂眸看着手上的佛经,问道:“没找到吗?”
“没找到,那些恶犬数量之多,嗅觉之灵敏,我等行动受限,只能慢慢寻找,更主要的是柔贞公主痕迹难寻。”
片刻的沉默后,姜曜道:“她大概是藏起来了,你们找不到也是正常。”
天子疼爱姜吟玉,没少将皇宫的密道地宫透露给她。
她若躲在山上哪个角落,必定不会让人发现。
听暗卫道:“只是柔贞公主一直躲在暗处不出来,以卫侯这般搜查的力度,早晚会被搜查到。”
“那些恶犬发疯咬人,连普通宫人也不放过,听说卫候那边已经找到了好几具尸身,其中是不是有柔贞公主,不得而知。”
此事关乎重大,若柔贞公主真死在山上,大昭王室脸上必然不光彩。
一旁的吴怀斟酌开口:“圣上到底疼爱柔贞公主,若公主这样丧身犬腹,恐怕陛下也会后悔痛惜。”
吴怀见姜曜不为所动,絮叨劝起来。
“我知晓。”姜曜清冷的声音响起,吴怀这才噤声。
姜曜神色平缓地问:“外面雨大吗?”
暗卫愣了愣,回道:“已经小了许多。”
姜曜手抵着唇,轻轻咳嗽了一下,眺望殿外月色,道:“那便等雨再小一点。”
夜色越来越沉,雾气一点点弥漫。
后山,树林深处,四周漆黑一片。
姜吟玉行走在林间,走得缓慢,她右腿受了伤,血流不止,像有千万只小蚂蚁在啮咬。
早晨她被一只恶犬追逐,侥幸才得以躲过,然而也在逃跑过程中受了伤。
之后她一直躲藏在一个隐蔽的小洞穴里,直到刚刚听到了外面搜查的脚步声,才赶紧出来,换一个地方藏身。
山涧里响起了鼓声,每一次鼓声落地,都有犬吠声遥遥相应。
姜吟玉猜出这是侍卫在用鼓声训犬,精神高度紧绷,注意着周围的一草一木。
忽然间,眼前出现一道身影。
那一刻,姜吟玉心跳都滞住了。
“哗啦啦”,雨打在油纸伞面上发出的声音。
那人修长的身影从雨幕中凸显出,伞边沿抬起来,露出一双男子远山般的长眸。
姜吟玉一瞬间就认出了来人是谁,她狼狈躲藏了一天,身上满是淤青伤口,没落下一滴眼泪,却在此刻,鼻尖忽然发酸,眼现一片水雾。
喧嚣的雨声中,姜曜立在树下,竹青色衣袍挺拓,与山色融为一体,声线穿过朦朦水雾:“过来吗?”
雨声淋漓,万潮纵横,似江流从他二人头顶流过。
在这冰冷潮湿的夜里,一股温热的暖流,迅速从姜吟玉心尖细缝上浇灌过去。
姜吟玉心口酸涩异常,不假思索地点点头,捞起湿漉漉的裙摆,朝他奔过去。
少女停在他面前,柔柔唤了一声““皇兄。”
她鬓发早在行走过程中被枝桠勾得散了下来,衣裙上草叶斑斓,唯有一张面庞比雪白净。
四目相对。姜曜依旧是淡淡的模样,既不过于疏离,也不过于靠近,语气平静:“走吧。”
正要迈开步伐时,突然间,背后亮起一只火把的光亮。
“殿下!”
一道男子铿锵有力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二人转过身,逆光,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走近。
姜吟玉虽然从未见过此人,但从男人声音出来的那一刹那,后颈就爬上了一层寒意——
来的正是昨夜搜查东宫的军官,羽林军统领,刘照。
刘照面容错愕,一步步走来,手上火把的花苗被雨水浇得左右摇晃。
他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遇上姜曜,口中艰难挤出几个字节:“太子殿下怎会在此地?”
说罢,又看向姜曜身侧的姜吟玉,“柔贞公主?”
他右手牵着一只獒犬从黑暗中走出,那獒犬全身毛发如铁,獠牙森然,发出一声粗犷的叫声,令人汗毛直竖。
刘照蠢蠢欲动,步步靠近,姜吟玉眼睫抖颤,连连后退。
心跳怦然之际,身侧响起姜曜的声音:“到我身后去。“
声音极轻,若羽毛一般,让姜吟玉喧闹的心一下定了下来。
姜吟玉错开一步,躲到他身后。
刘照看着这一幕,心潮起伏,没料到苦苦寻找一天一夜的人就在这里,目中划过一丝厉色,上前道:“柔贞公主恐怕不知卫侯在外面如何找您的,您若现在回去,向卫侯求饶,他或许还会念在旧情份上,留您一命!否则——“
后面的话,刘照没有说完,想必姜吟玉也应该清楚。
刘照看向姜曜,道:“还请殿下将公主交给卑职,卑职要回去复命。”
姜曜一双长眸看着他,勾唇笑了笑:“和谁复命?”
“是卫侯,卫侯交代过卑职,找到柔贞公主,无论是生是死,都要将人带到他面前。”
姜曜道:“你所效命之人是卫侯?”
如此平静的话语,好像带了几分别样的意味,让刘照呼吸一凝,旋即脸都烧了起来。
想起此前,正是太子殿下将自己从最卑微的官职提拔上来的,刘照咬了咬牙改口道:“卑职效命的只有大昭……”
“天子开宗,四海臣服。王法昭昭,如日月乾坤——”
姜曜一步步朝他走进,他口中所述,乃大昭立国律法。
刘照抬起头,一触到姜曜的视线,满腹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这位年轻的太子,被权势浸养多年,养出了一身的贵气,只一个眼神便让人心生敬畏,不敢造次。
姜曜步步逼近:“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君王之尊。有违背君令者——”
刘照眉头紧皱,以手抱拳,急切打断道:“殿下!这是卫侯的命令,卑职不得不从!”
姜曜一只修长如玉的手,缓缓搭上刘照的肩膀,没有施加半点力量,却让刘照僵硬地立在原地,半点不敢动弹。
姜曜贴着他耳,缓缓吐出四个字:“格杀勿论。”
雨声渐渐停了下来,四周寂寥无声。
刘照胸膛回荡着巨大的心跳声,能清晰地感觉后背滑下一滴冷汗,久久不能平复心情,耳畔那一道清朗的声音,像是一把明若秋水的长剑,正在慢慢出鞘。
“刘统领再好好想想,你所效命之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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