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十余年的情感积压,无数个不眠之夜,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一个宣泄的出口,郭齐不由感到一阵轻松,进而又感到一阵疲惫。

    甚至,那一瞬间,他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仿佛现在的自己,只是少年时期的一个噩梦;又或者,少年时期的自己,只不过是现今的一个美好幻想罢了。

    或许,每个有过这种不幸经历的人,都会有这种不真实的感觉吧。

    就如同先贤所说的一个故事:当他夜里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在破晓时醒来的时候,却已经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已经醒过来了,还是依旧处于梦中;到底是自己梦见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变成了自己。

    大帐中一时间陷入了沉默,郭齐和韩勇二人,都各自思索着自己的心事。直到良久之后,远处连山镇中,传来极深轻微的犬吠声,这才惊醒了沉思中的二人。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郭齐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摇曳不定的烛光,脸上露出悲喜莫名的神色,低声自语道:“少年时期,每当读到这两行诗句时,除了有那么点淡淡的酸楚之外,也就没有太多的感慨了。唯有当我自己陷入其中时,方才知道这短短的两行诗句中,究竟包含了多少纠结与迷茫……”

    轻轻叹息了一声,郭齐抬头看着大帐的门口,那个方向正好对着连山镇,不知道是巧合,还是郭齐有意为之。

    惆怅的目光,似乎想要穿透皎洁的月光,越过鳞次栉比的雨檐,停留在连山镇东街处的客栈边上,那个曾经的青梅竹马,却又让自己寻找了二十余年的少女身上。

    尽管,梨涡浅笑的少女,已经嫁作人妇。

    此时韩勇也已经回过神来,一脸复杂神色地看着郭齐。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郭齐,应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

    照理说,韩勇应该感到义愤填膺才对。

    但是不知为何,他心中却实在没有办法,去怨恨一个被命运戏弄的男子,哪怕这个男子喜欢的,居然是自己孀居的母亲。

    郭齐转头看着韩勇,目光柔和之极。

    这是涟儿的孩子,郭齐觉得,不管他的父亲是谁,他都应该是自己的孩子才对,自己一定要好好待他,不能够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想到这里,郭齐突然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道:“小勇,其实这也怪我自己,我当年星夜赶回京师,得知你外公举家离京之后,便不管不顾地沿江南下,直接跑到了吴江府,总认为你外公身体有恙,肯定受不得车马劳顿,定然会买舟东下才是……”

    韩勇慢慢理清了纷乱的情绪,他发现自己对郭齐不但没有怨恨,反而产生了些许孺慕之情,此时见郭齐自我嘲笑,便接口说道:“郭伯伯,难道我外公并没有乘船,而是乘车不成?那岂不是……”

    “唉……”

    郭齐长长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敬仰之色,苦笑着道:“这便是我们与你外公的差别之处。若是我处于苏伯父的位置,定然自认已经尽力,既然不能兼济天下,那便独善其身即可。

    但是苏伯父显然不是这般想的,他虽然被政敌攻讦,被帝王舍弃,被友人背叛,最终甚至差点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却依旧不愿意放弃自己的理想和抱负。

    也许,苏伯父已经看到了些什么,所以他和你娘乘着车马,一路沿着自己当年走过的路,从京师一直走到了渭阳城,又从渭阳城南下,或许就是想要去大楚南部的千山阁……”

    说到这里,郭齐突然停了下来,似乎不想让韩勇知道这些事情,便岔开了话题道:“或许,你外公也有可能是觉得为官多年,一直忙于政务,从未陪伴你娘和你外婆出来游玩,所采就乘此机会,在大楚游历一番,也算是了结一桩心事吧。”

    韩勇有些错愕,不明白郭齐为什么突然就转了话题,他自然听得出来,郭齐说到千山阁时,语气中颇有些异样。而且自己的外公身有重病,除非是不要命了,才会在这个时候去“游历天下”。

    这个借口,找得实在不怎么样。

    但是即便如此,韩勇也明白郭齐定然有自己的苦衷,就如同自己认为,母亲不会害自己那般,想必郭齐也不会害自己才是。

    此时郭齐已经恢复情绪,微笑着对韩勇说道:“你就先安心地在我身边当个队率,好好锻炼一下。以你的能力和才智,再加上你外公和我郭家的人脉关系,绝对不会默默无闻一生的。”

    说完这句话之后,郭齐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沉吟着说道:“你今晚就不用留在军营里了,回去陪陪你娘吧。我刚刚让薛军侯查过你的履历,知道你出来从军已经快要三年了,想必你娘想你想得厉害。”

    韩勇面露感激之色,这才是他最想要听到的。

    至于现在成了龙骧卫的队率,将来还能够有更广阔的前途,这些虽然重要,但是比起看到母亲的笑容,穿上母亲亲手缝制的衣服,吃着母亲亲手做的粗茶淡饭,实在不值一提。

    自己身上的衣服,即便再如何爱惜,经过三年的折腾,也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想必母亲看到的时候,定然会心疼不已,责怪自己不知更换新衣。

    但是在游子的心中,天下又有那件衣衫,能够比得上,慈母亲手所缝制,哪怕是最为简单的粗布衣裳。

    “是,郭伯伯。”韩勇谨精神抖擞地回答道。

    郭齐笑着点了点头,正要打发韩勇回去的时候,却突然拍了拍膝盖,冲着韩勇问道:“对了小勇,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妹妹?我托人打听过,你妹妹比你小上几岁,应该叫韩金翠对不对?据打探消息的人说,长得跟你娘一模一样,小小年纪就已经看得出来,将来定然是个大美人,哈哈哈。”

    笑了几声之后,脸上又露出为难的神色道:“你看我这次出来太过匆忙,也没有准备什么礼物。你这小子倒还好说,等下把我的佩刀拿走就是了,但是金翠那丫头,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郭齐说着说着便停了下来,他看到韩勇脸上,居然露出浓浓的愤恨之色,心中不由惊讶之极,不至于自己没礼物给韩金翠,韩勇就会小气到恨自己的地步吧?

    “小勇,是不是有人打金翠的主意?”郭齐沉声问道。

    以郭齐的阅历,自然马上就能够明白,自己刚一提起韩金翠,韩勇脸上便露出如此神色,事情肯定和韩金翠有关。而且郭齐甚至能够猜得出来,大概是谁打韩金翠主意。

    韩勇咬了咬牙,伸手握住斜斜朝天的刀柄,手背上的青筋再次暴起,显示着他心中强烈的愤怒,沉声说道:“郭伯伯,我娘的家族既然是吴江府望族,那我和妹妹,是不是也应该算是世家的子弟?”

    “这个自然,就算你外公不是出身望族,凭他的才学和风骨,一样不比那些名门世家出来的人,低上分毫。”郭齐眉梢一扬,流露出一股莫名的骄傲。

    说完这句话之后,似乎觉得如此说法,还不足以抒发自己的情绪,便又接着说道:“在我大楚士人心中,家世又算得了什么?只有本身的才学,还有一腔忧国忧民的情怀,才是值得尊重、值得敬仰的。在我大楚军士心中,家世更加算不得什么,只有有本事,有勇气,有担当的人,才能够得到大伙的信任和尊重。”

    这话似乎是在说自己,又像是在勉励着韩勇。

    韩勇脸上露出羞愧之色,低头受教道:“是,小侄铭记于心。”

    郭齐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欣慰之色,这才接着说道:“是不是风仪,想要打金翠的主意?”

    看着郭齐一脸平静的样子,韩勇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能够感受得到,郭齐看似平静的表情下,隐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不错,今天晌午时分,风仪这厮进入连山镇时,正巧小妹认出小侄,又不知军中规矩,便上前来拦住虎翼卫行进路线……”

    韩勇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当时异常惊险的情况,接着说道:“风仪这厮见到小妹之后,便托刘大富大叔来试探小侄口风……”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郭齐冷笑一声,脸上隐现怒色,冲着韩勇说道:“小勇,你不会答应了吧?就算你外公没有死在风家人手里,但是风仪的为人,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嫁个他,就等于把金翠推入了火坑……”

    韩勇面现羞愧之色,突然单膝跪了下来,颤声说道:“小侄该死,当时确实有这种想法,想要靠着妹妹的关系,能够平步青云,甚至……”

    郭齐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韩勇。

    “甚至,想要杀掉小妹的心上人,然后劝小妹嫁给风仪……”

    韩勇满脸通红,极为艰难地说出这句话之后,又用力踹了几口气,这才抬头看着郭齐道:“幸好先祖保佑,小侄并没有伤到李家兄弟,随即便清醒过来,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会如此利欲熏心……”

    郭齐依旧静静地看着韩勇,见韩勇满脸坦然之色,心中顿时感到异常欣慰。他不担心韩勇犯错误,而是担心韩勇犯了错误之后,却还要费尽心思,去寻找各种借口。

    这,才是体现一个人品德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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