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透过窗户,  许清璇睁开眼见身边,小丫头微微张着嘴,熟睡着,  轻轻摸了摸小丫头的脸,起床,  去灶间煮了早饭。

    收拾了一家子的衣服,  把木盆夹在腰里,提着洗衣棒到湖边。

    这个地方除了穷,  其实啥都好。山清水秀,这一湖水碧波荡漾,湖滩上一大早妇女同志聚集,  东家长西家短,八了自家这个生产队,还要八隔壁生产队的。家家户户有几个老鼠洞都被她们给八完了。

    比如许老师家来了亲戚,  她们都已经叭叭叭地说了半个小时了。

    看见许清璇到,  立马就问:“许老师,  你家来了个漂亮的小闺女?”

    “嗯!江城的亲戚,阿远去帮我抓药,  小丫头刚好暑假来住两天。你怎么知道的呀?”

    她手里搓洗着孩子的裤子,见孩子裤腰上用歪歪扭扭的针线把腰给改小了,想起昨天孩子穿的衣服,  看上去不太合身。这些年真的是委屈孩子了。

    “我刚才去刘庄买豆腐,  刘来娣跟我说的。说那个小姑娘漂亮的跟花儿一样。脾气很直爽,  路上把大白馒头都分给他们了。她说她是你外孙女。咱们怎么没听你说过啊?”

    许清璇一下子愣住,玲玲真是个孩子,  怎么就跟人什么都说呢?万一要是被人拿来做文章可怎么办?

    许清璇还不知道怎么回答,  听见一声:“奶奶!”

    她仰头,  只见玲玲顺着容远的指向,走下河滩,走到她身边,撩起裤管,坐在台阶上,双脚泡在水里,看着远处的山水:“奶奶,咱们这里可真漂亮。”

    以旅行起家的陈家,前世在浙西和皖南深耕,这种湖光山色之间,最适合造度假酒店。

    “小姑娘,这不是你外婆吗?怎么叫奶奶啊?”洗衣服的婶子问。

    “我不是她外婆,我们那里到了年纪都叫奶奶。”许清璇立刻撇清。

    陈玲玲勾住奶奶的脖子,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这也是一方面,不过我是奶奶我外公是奶奶的好朋友。外公在战场上牺牲了,奶奶就一直带着我妈妈。奶奶把我妈妈养大,所以我叫奶奶。也是因为奶奶确实是我唯一的亲人啊!”

    陈玲玲像是倒豆子似的把所有的话都倒了出来,许奶奶拦都拦不住。

    昨天太激动,居然没有嘱咐孩子,不要说实话,也是以为小丫头特别机灵就没放心上。

    奶奶还在心里悄悄叹息,陈玲玲已经跟婶儿开始聊天了,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盯上了婶儿篮子里红彤彤的西红柿,婶儿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伸手递给她一个西红柿:“尝尝,自家种的。”

    “谢谢,婶儿!”陈玲玲接过西红柿,一口咬下去,汁水流出来,连忙舔了,“好甜。”

    “城里吃不到这么新鲜的西红柿吧?”

    “嗯呢!城里的西红柿里面都是硬的。”

    “他们半生不熟的拿出来卖,哪里有我们这里养得全熟了再摘的好吃?”

    陈玲玲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笑着说:“婶儿,您等等。”

    说着飞快地上岸,飞奔回家里去,婶儿看着玲玲跑了,还叫她等着,说:“这孩子干嘛去呢?”

    却见陈玲玲很快就跑回来,手里拿着一包糖果,边上有妈妈带着的娃娃,她先抓了几颗糖,塞进小娃娃的兜里:“妹妹吃糖。”

    陈玲玲下去,把一把糖塞在刚才给她吃西红柿的婶儿的围裙口袋里:“婶儿,我从家里带来的糖。”

    给婶儿塞好了糖,她一个一个婶子大姐阿婆分。

    这个年代城市和农村差距极大,城市里的孩子不稀罕的几颗糖,农村孩子一年到头都吃不到。

    但凡有孩子,谁不是省着拿回去给孩子吃?看见小姑娘这样大方,还一口一个“婶儿”、“姐姐”、“阿婆”可把大家高兴坏了。

    “许老师,你外孙女真的很漂亮的,而且很大方的咧!”

    许清璇开小丫头这般,也是满脸笑容:“小孩子家家,夸多了,尾巴要翘天上去的。”

    陈玲玲佯装生气:“奶奶,我最喜欢婶儿和婆婆夸我又聪明又漂亮,还懂事大方。”

    “听听,我们家这个小东西就是皮厚。你们可千万别再夸她了。”奶奶把衣服漂洗干净了,陈玲玲替奶奶拿起洗衣棍,奶奶夹着木盆上岸。

    给陈玲玲西红柿的婶儿,追上来,又给了她两个西红柿:“明天还有,你要想吃,明天再陪你奶奶来洗衣服。”

    “嗯!要吃的,我明天再过来。”

    “来,一定要来,婶儿等着你。”

    “哎!”

    陈玲玲手里拿着棒子,跟在奶奶身边走,一条大黄狗蹿出来,陈玲玲大叫一声:“哎呦,妈呀!”

    撒开腿就跑,人越跑,得亏大黄狗的主人就在湖滩上,她喊一声:“大黄,回来!”

    大黄听见主人的叫声,摇摇尾巴,蹿下湖滩,陈玲玲停了下来,奶奶总算追上她:“你跑什么呀?”

    “我怕!”嘴里说着怕,手里挥舞着洗衣棍,对着湖滩上蹲坐在主人身边的大黄,“不过我有打狗棍!”

    话刚出口,大黄站起来,陈玲玲又撒开腿子跑,跑出百米,探头看去,大黄在就蹲下,正在被主人舒服地揉着狗头。

    许清璇怎么都没想到,她的小宝贝这么调皮,刚才的那些担心,也暂时抛下,一起到了自家门口,从堂屋里扛着竹竿出来架上,陈玲玲跟着奶奶一起晾衣服。

    容远从地里回来了:“奶奶,我采了茄子,青椒,还掰了玉米。”

    “好!”许清璇招手,“一起去吃早饭。”

    奶奶盛了早饭端出来,容远从小坛子里夹了两块腐乳出来,“这是奶奶自己做的腐乳。”

    陈玲玲夹了半块,放在粥上,味道鲜甜,比外头买的可好吃多了,她抬头:“还有多么,我要拿一罐回去。”

    “你拿得动?”

    “我力气大着呢!”

    奶奶对着这个小无赖有些无奈,正站起来,外头来了个嫂子叫:“许老师。”

    “翠儿啊!”

    这个嫂子一件土布衫子,肩膀上打了补丁,扛着一捆甜杆说:“我家阿彪说你家来了亲戚,他去地里砍了几根甜杆,给小妹妹吃。”

    “阿彪太有心了。”

    “啥呀!这些年我那三个孩子体弱多病,都是您开的药治的,我们这点东西算什么?”嫂子看向陈玲玲,“这就是你的外孙女吧?难怪她们说漂亮的没话说,城里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淘气着呢!”许奶奶对陈玲玲说,“这是你阿彪嫂子。”

    “嫂嫂好!”陈玲玲进屋去拿了糖,得亏她多买了点儿,塞到嫂子手里,“我带来的糖,给家里的弟弟妹妹们吃。”

    “不用这么多,这东西多贵啊!”嫂子跟她推。

    “拿着,小丫头给弟弟妹妹的。”许奶奶跟嫂嫂说。

    吃过早饭,奶奶在里面洗碗,容远拿了小板凳在廊檐的荫凉处,摘了三根丝瓜削皮。

    陈玲玲拿了板凳坐在他边上,拿着一根甜杆撕皮,嘎吱嘎吱咬着甜杆。

    “你问过奶奶了吗?当时她是为什么被打成老右?”容远问她,他知道个大概,但是不知道详细细节。

    “没问。我都不知道奶奶什么想法,冒然去问,倒是显得我强求。”

    “什么叫强求,你想多了吧?谁愿意被人打成老右?谁愿意变成人人厌恶的黑五类,虽然咱们村里的人都对奶奶不错,可到底在在她身上烙下有罪的印记。”容远把去了皮的丝瓜削成块,“等下傍晚我跟阿彪哥去下虾篓子,我去问问阿彪哥?他那时候刚刚结婚,肯定知道的。”

    “我也去。”

    “行,我带着你。”容远说道。

    奶奶洗好了碗,走出来:“玲玲,进来。”

    陈玲玲站起来,跟着奶奶进门去,两人一起进房间,只见桌子上放着几块她之前买的料子。

    奶奶手里拿着皮带尺,要给她量尺寸。

    “奶奶,这块料子是我给您买的。”

    “我的,你的不一样?”奶奶问她。

    “一样,不过我想让奶奶臭美。”

    奶奶摸着她的脸:“我错过了九年,都没好好给你打扮。”

    “奶奶,我想要你身上的蓝印花布布衫。给我做这个把?我明天穿给婶子她们看。”

    奶奶从橱柜里拿出一块蓝印花布,陈玲玲这才让她量尺寸,她说:“奶奶,你不是给我做过那条连衣裙吗?你应该知道我的尺寸啊!”

    “那是你阿姨寄给我,你的演出服尺寸。总归不如在你身上量出来的准。”奶奶拿着铅笔在本子上记下她的尺寸。

    陈玲玲趴在桌边,看奶奶展开布料,用划粉一段一段划尺寸,拿起大剪子快速地裁剪。

    陈玲玲看着奶奶的侧脸,说实话同为豪门千金,自己还是正儿八经去国外留学回来的呢!

    跟此刻裁剪中的奶奶比起来,顿觉不如。

    “我们家玲玲长得真的好,奶奶小时候可没你这样。”

    嗳?她们俩想一块儿去了吗?陈玲玲看着她:“奶奶,跟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情。”

    “不讲了,那些都是陈年旧事。而且都是资本家的事情。”

    “奶奶,就说说那个年代的事吧?”

    许奶奶笑着想了想:“我给你讲讲你外公吧!”

    陈玲玲点头。

    “他是我最尊敬的兄长,当年招聘空姐,是他鼓励我去试试。那个年代能当飞行员的,都是出身很好,你外公是庄家的三少爷……”

    奶奶把裁剪好的布拿到缝纫机前,开始踩缝纫机,看着上下跳跃的针线,她继续说:“我们对国民政府失望透顶,你外公跟地下党接洽之后,他和其他几位同仁一起,策划这场起义,要带着飞机回到新华国,他当时说,总有一天他要带着你妈妈还有他的外孙,看我们自己的飞机飞翔在蓝天。”

    说到这里,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一滴一滴在靛蓝的布上化开。

    奶奶声音有些哑:“可惜,他没看到,就血洒长空。”

    “奶奶,会有那么一天的,我会开着我们国家自己的飞机,飞上蓝天,向外公致敬。”

    奶奶苦笑了一下,沉默地剪断了连着的线。

    “奶奶不信吗?”

    奶奶抖开了这件半成品:“来试试。”

    陈玲玲伸手进衣服里,奶奶笑着说:“奶奶是看不到了,希望你能看到。”

    “奶奶可以,奶奶只要长命百岁,别说看到我们自己的大飞机上天,还能看见我们自己航天员进入太空呢!”陈玲玲试穿着衣服,跟奶奶说。

    “傻孩子,无论什么时候,这是我们那一代人的梦。谁能实现都是一样的。”

    陈玲玲点头:“嗯!”

    这个时候外头的广播响了起来,奶奶说:“十一点了,要烧饭了。脱下来,下午我给你订上纽扣。”

    陈玲玲把衣服脱了下来,去到堂屋里,看见堂屋伟人画像边上有个音响,听容远说,他们这里家家户户都安装了喇叭一响,就要做饭了。

    喇叭里正在播出公社领导的讲话:“社员同志们,根据第十届……”也是在说大会的事情。

    吃过饭,容远搬了小板桌出来,陈玲玲问奶奶:“奶奶要不我们泡一杯咖啡?”

    奶奶笑看着她:“我已经不喝咖啡了。等你回去的时候,把那罐咖啡带回去吧?”

    “奶奶的小手指就是那一年刘丹阿姨给她寄了一包外国的咖啡,所以被他们抄家之后,给弄坏的。”容远看着陈玲玲。

    陈玲玲看过去,奶奶的小指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仔细看就是短了小半截。

    刘丹的好意,许奶奶怎么会说呢?只说是不要再寄这种外国东西了。

    陈玲玲笑:“那我们大麦茶配上点心?”

    “好。”

    陈玲玲拿了一壶大麦茶,给每个人倒了一杯,蝴蝶酥和拿破仑放在桌上。

    她和容远一起做题,奶奶坐在那里给她的衣服锁扣眼。

    许清璇伸手拿了半块蝴蝶酥,一小口咬下去,是久违的黄油味道,那个记忆从儿时到青年再到中年,阔别这么多年,如今又吃上了这一口。

    “许老师,今天有空吗?帮我肩膀针一针,这两天落枕了。”一个阿婆过来。

    “有空有空,你过来。我去拿针灸包。你先坐。”

    陈玲玲看见老太太当众脱下布衫,只穿了一个洋布肚兜,奶奶拿着给她扎针。

    然后来了第二个老太太,这个要拔罐。

    再来一个扎针的。

    他们家边上的树荫底下,一串儿的老头老太,扎好了针拔过罐的也不走了,在这里聊天。

    然后陈玲玲给奶奶买的点心,全被这些阿婆阿公们给吃光了。

    直到广播一响,一个个站起来,要回去做晚饭了。

    容远拿了一个长钩子,挂上一长串的虾篓子,扛在肩上:“玲玲,走!带你去下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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