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四年。

    七月二十二日。

    安南。

    升龙城。

    交趾都指挥使司署衙。

    “推出去,斩了!”

    历城侯盛庸端坐在署衙大堂,望着跪在堂下的押粮官,大手一挥,厉声道。

    “大将军容禀!大将军容禀!”

    押粮官急忙拜道。

    “废什么话,快走!”

    两名盛庸的亲兵立刻上前一左一右,  擒拿住押粮官的双肩,其中一名亲兵大喝道。

    “大将军容禀!”

    押粮官磕头如捣蒜道。

    “慢!”

    盛庸抬手道。

    两名亲兵闻言,立刻松开了拿住押粮官肩膀的大手。

    押粮官感到肩膀一松,下意识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盛庸高声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送粮期限已过了二十三天,导致我军大营断粮七日,  军心浮动,流言四起,你该不该杀?”

    “大将军,  这一个月以来,大雨连绵,从广西至安南的各处道路上,低洼之处水深达五尺余,平常道路水深过膝,且山路崎岖,泥泞满地,下官是有心无力啊!”

    押粮官泪如雨下,边哭边说道。

    “好一个有心无力!你们广西再不运粮来,让广东的三万移民与本都司下辖的一万多官兵吃什么?”

    盛庸皱眉质问道。

    押粮官哀求道:“大将军,如今三万移民不是还没有全数抵达升龙城吗?求大将军——”

    “就算移民还没有到,可你押送的也包含军粮,我等官兵没有粮吃,难道要饿着肚子去与安南境内的不服势力战斗吗?推出去,斩了!”

    盛庸不想再听押粮官废话,  他需要用此人的脑袋安抚整个城内的官兵与陆陆续续抵达安南境内的广东移民。

    “大将军饶命,有粮食,  有粮食!”

    押粮官急忙喊道。

    盛庸颇为惊讶的问道:“你说什么,  有粮食?”

    押粮官恭声道:“回大将军,广西布政使汪公已在半月前,派人紧急调粮,从海路运过来,不出两三日,粮食定能运到。”

    “好,先留你这条命,若三日内粮食还不到,定借你人头以安军心。”

    盛庸并弑杀之人,略做思索后,沉声道。

    “谢大将军!谢大将军!”

    押粮官千恩万谢,从地上爬起来退了下去。

    “禀报大将军,李将军求见。”

    值守在大堂门外的亲兵见押粮官退下,当即进入大堂,抱拳禀告道。

    “传。”

    盛庸抚须道。

    亲兵高呼道:“传李将军。”

    片刻后,一位身穿甲胄的魁梧大汉走了进去。

    他单膝跪地,抱拳行礼道:“末将李彬,  见过大将军。”

    盛庸皱眉问道:“广东的三万移民呢?”

    李彬答道:“末将已将他们安置在城东六十里处的一座村镇。”

    “可你迟到了整整十天,你之前是南征大军的左参将,  如今是交趾都司的指挥同知,  但军法无情啊!”

    盛庸沉吟片刻,换上了一脸严肃的表情说道。

    “大将军不可!”

    “李将军今日迟到,定有缘由啊!”

    一时间,堂上众将纷纷开口劝道。

    盛庸当然知道,李彬是不能杀的,但他眼下临时担任着交趾都司的指挥使,身上南征大将军的职位还没有卸任,不得不在面子上执行军令。

    李彬自洪武年间继袭父职之后,屡立战功,朱棣当年镇守北平时,闻其骁勇,特地召见。

    南征期间,他不仅遵纪守法,还立下了先登升龙城的头功,这次论功行赏,他少不了一个侯爵。

    “李彬?”

    盛庸高声问道。

    “末将甘愿伏法。”

    李彬低头抱拳道。

    “为何?”盛庸不解道。

    李彬如实答道:“末将监管不力,耽误了行期,广东移民刚入安南,就有五千多人趁着雨夜四散逃亡。”

    “竟然会发生这种事?”盛庸奇道。

    李彬接着道:“末将率部众连追数日,才追回四千多人,尚有数百人仍在逃亡。”

    “大将军,移民暴乱逃亡,罪不在李将军。李将军尽职尽责,功大于过啊!”

    堂上众将急忙劝道。

    “虽然如此,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责打五十军棍。”

    盛庸沉声道。

    “谢大将军!此次煽动逃亡的为首者均被末将抓获,望大将军裁处。”

    李彬抱拳道。

    “此次从广东移民至安南,我等皆是奉皇命而为,逃跑就是抗旨,为首者,当众斩首示众,以为震慑。若再有逃亡者,全家死罪。”

    盛庸想了想,最终还是下达了一道军令。

    半个时辰后。

    升龙城东三里外的一处小镇上。

    “给我搜!”

    十二名官兵依次冲进了小镇上最豪华的客栈之中。

    “你们干什么?”

    汪三旺立刻张开双臂,拦住众官兵去路,并开口阻止道。

    “滚一边去!”

    为首的官兵甩手给了汪三旺一巴掌。

    “啪!”

    汪三旺握着脸,不敢相信道:“你敢打老子?”

    就在这时,另一个官兵在房间里的衣柜里找到一个身穿粗布麻衣的农民。

    “找到了,这里藏着一个人。”

    “把人给我绑了。”

    为首的官兵当即喝道。

    两名官兵上去把汪三旺与农民都给绑了起来。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

    汪三旺挣扎道。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再乱喊乱叫,我割了你的舌头!”

    官兵骂道。

    另一个官兵道:“就凭你满口广东话,你就该抓!你敢说你不是广东人?”

    “难道是广东人就该抓吗?”

    就在此时,诚意伯刘璟从外面走了进来,并高声质问道:“若在下是广东人,难道也要被抓么?”

    “看你这样,也不像暴乱逃亡的广东移民。”

    为首的官兵见刘璟气度不凡,年过五旬,像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便弱了几分道。

    刘璟问道:“既然如此,你们闯进老夫的屋里做什么?”

    “某奉命办事,别说这小小的客栈,就是县衙,某也要搜!某今日就搜你房了,怎么着?再敢啰嗦,连你一起抓,正好充数!”

    一名没有眼色的官兵上前叫道:“我看你老头衣着华丽,又能住得起这上等客栈,身上一定有金钞或者银圆,识相的赶快把钱交出来,兴许可以放你一条生路,否则的话,哼!”

    “否则怎样?”刘璟稳若泰山道。

    那官兵道:“否则爷把你也当逃亡者抓去,问罪砍头!”

    汪三旺大叫道:“放开我!放开大庆!你们可知我家老爷——”

    刘璟迅速对着汪三旺使了一个眼色。

    汪三旺是刘璟路过广东时收的随从,他从京师诚意伯府中带出来的随从染了病,这才让二十出头,脑子灵活的汪三旺照顾他的日常起居。

    “还敢喊叫,真当某不敢杀你?再叫,某就先给你一刀,送你归西!”

    官兵恐吓道。

    被绑住的农民同时说道:“三旺,你跟他们说不出理来。要抓就抓我,别殃及无辜!”

    “死到临头,还充什么好汉?”

    官兵冲着那农民不屑道。

    “东西在这!”

    另一边,一名官兵从柜子里找到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

    “打开。”

    为首的官兵双目放光道。

    “你们是兵还是土匪?”

    汪三旺大叫道。

    那官兵打开包裹,发现里面竟然是一套四品官的官服。

    “我等冒犯上官,实在是罪过!”

    为首的官兵迅速躬身行礼道。

    刘璟抚须道:“老夫若是移民,今日怕是会死在你们手里。”

    官兵赔罪道:“不敢,不敢,望上官恕罪!”

    另一边,几名官兵为汪三旺松了绑。

    汪三旺挺了挺胸,满脸得意。

    刘璟质问道:“移民是奉皇命迁移,并不是刑犯。他们背井离乡,骨肉分离,千辛万苦,你等竟然如此加害他们。你们也有父母妻儿,难道你们长得就不是人心吗?”

    为首的官兵弯腰道:“小人知罪,这就走,这就走!”

    说到这里,他赶紧给身后一众官兵打手势,道:“快走!快走!”

    “谢官爷救命之恩!”

    待众官兵离开,农民走到刘璟面前,跪地磕头道。

    刘璟道:“快起来,我有话问你。”

    农民起身后,刘璟道:“刚才听三旺喊你大庆,你姓什么?”

    “草民姓陈。”陈大庆躬身道。

    汪三旺接话道:“老爷,陈大庆是我表弟,他父亲是我舅舅。”

    刘璟颔首道:“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陈大庆带着哭腔道:“官爷,移民连猪狗都不如啊。他们不论年老年幼都捆着,官兵们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每走六十里路,官家每个人只给四两口粮,好多人都因饥饿劳累死在了路上。可官兵为了赶路,连死人都不许埋,就扔在了路上。”

    “有这样的事?”刘璟震惊道。

    陈大庆道:“草民不敢欺瞒官爷,草民说得都是实情。眼下,移民就在几十里外的一处村镇。”

    “走,跟老夫去升龙城见都司长官。”

    刘璟转身向外走去,同时说道。

    “官爷,请宽恕草民。草民不能去,也不敢去。”

    陈大庆哭着道:“官兵说,移民逃跑是死罪,我哥已经被抓住了,定了死罪。草民一家连坐,都被定了死罪。我若是被他们抓到,难逃一死啊。”

    “老爷,小的求你了,救救我表弟全家吧!”

    汪三旺跪下道。

    “有老夫在,没人敢伤你们的性命,跟我去升龙城。”

    刘璟面无表情道。

    大半个时辰后。

    升龙城外。

    刘璟走在最前面,汪三旺背着包裹跟在后面,陈大庆走在最后。

    “军爷,给小的解解手吧?”

    三人见到城外聚集了大量的移民,一眼望去,怕是有上千人。

    汪三旺疑惑道:“大庆,解手是什么意思?”

    陈大庆小声道:“表哥,解手就是上茅厕。因为移民的手都被绳子绑着,想上茅厕就得求官兵给解开手上的绳子。”

    刘璟闻言,沉默不语。

    他隐约记得,洪武年间,从山西移民,也是这般场景。

    “军爷,行行好,给小人也解解手吧,小人实在憋不住了。”

    移民人群之中,有农民哀求道。

    “憋不住也得憋,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喽?”

    一名巡视的官兵骂道。

    那农民反驳道:“你说的这是人话么?”

    “混账,敢顶撞老子!”

    官兵扬起鞭子,就向农民身上抽打过去,道:“给你两鞭子,让你长长记性,这里谁说了算!”

    另一边,有一位满脸泥泞的女子走到一位瘦弱的官兵面前哀求道:“军爷,我爹快不行了,求军爷给他口热汤热饭,救他一命。”

    “去你的!”那瘦弱的官兵一脚踹开女子道:“还热汤热饭,老子都没得吃,你们做梦呢?再大呼小叫,老子扒了你们的皮!想喝热汤,拿钱来,爷给你买去。”

    此时,旁边一位身材魁梧的大汉怒道:“钱都被你们抢去了,哪里还有钱?”

    “没有钱?喝尿去吧!”瘦弱的官兵骂道。

    壮汉怒火冲天道:“你们还是不是人?”

    “不长眼的东西,敢顶撞老子!看我不打死你!”

    官兵扬起鞭子,就要抽打壮汉。

    被绑着双手的壮汉怒吼一声,直接向那官兵撞去。

    因为他突然暴起,速度过快,而那瘦弱的官兵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被大汉给撞倒了。

    “反了,反了!”

    众官兵见状,立即抽出刀,纷纷冲上来,就要把那个壮汉就地砍杀。

    “住手!”

    刘璟大喝一声道。

    “老头,你是何人,有什么权力敢阻扰我等处决这暴民?”

    那瘦弱的官兵见刘璟气度不凡,弱弱的质问道。

    刘璟道:“老夫是东宫詹事府詹事诚意伯刘璟!”

    “不知上官驾临,小的——”

    瘦弱官兵立马单膝跪地道。

    刘璟连忙道:“那女子的老父亲生命垂危,一碗热汤面就能救他的命,你们见死不救,反而任意欺凌,还有王法吗?”

    瘦弱官兵起身后,弓着腰道:“上官容禀,大军已经断粮七天了,别说是这些移民,就连我等,也好几天水米未进了,所以才会暴躁如此。”

    刘璟吩咐道:“救人要紧,你速派人去要碗热汤面。”

    汪三旺高声道:“发什么愣?快去!”

    “是!”瘦弱官兵抱拳道。

    片刻后。

    陈大庆望着人群里的老父亲高呼道:“爹!”

    老者骂道:“大庆,你怎么回来了?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快跑,快跑啊!”

    “把他抓起来。”

    负责看守逃亡移民家眷的小旗官给身后众官兵下令道。

    “放开他!”刘璟大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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