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言语落音,宛然一阵凶猛的脔骨糖刀,噬身柔水,将这两月来,所有默契友谊跟柔融情义,瞬间化作不堪回首的污渎。

    某个不被发现的人物,身在近前,却似乎被完全透明。

    卢临逼直候着殿陛下计进成的表态。

    计进成眺望陛上喉头哽咽,眸子狰狞道:“所以这一直以来你都是在利用我?”

    卢临犀眸道:“算不上利用,只能算是交易,你我均有所取,不是吗?”取求之方的自己虽然是由他人代替。“倘若你有一丝真正偏向孤这边的话,也不至於你会出现如此绝望的一面,因为你会释怀;那也就更不会因为,一发现孤是‘对立方’就立刻撕脸,而会不论孤之身份处在哪一方,你都愿放弃自己原本的立场,这样才叫做挚诚。

    反之,你并没有这样表现,所以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质问孤?”

    计进成被他三言两语堵的半晌说不出话,再者他的口才一向不太好,顿了顿,并非很理直气壮地道:“此是国家大事,我岂能站个人角度,以儿女私情来思考?”

    卢临抓住了藉口道:“好,那既然你不能,同样孤也不能,这才是公平的。如此你的不满跟指摘,便更是不光明正大。”

    众臣完全听不懂两人私下交通的言语,面面相觑。

    但某个此时完全被透明的人,因是当局者,心下却一清二楚。

    计进成听完卢临的话,整个人逐渐蔫下去,随后再抬起头来,双眶挂着血泪的模样,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道来:“你这一软刀子倒是捅得正当处。若非你自己提起,只怕他人几万年也别想清醒。

    想我斩世魔王从来六亲不认,若非被你灌了迷魂汤,又怎会轻言与你办事!我这一世英明啊……就毁在了你的手里!”

    那一身铁血铮铮的傲骨却是无法承担起一丝一毫的耻僇,可是现在,哪怕焚膏继晷,似乎也再赚不回那失去的尊严。计进成欲要纵上九阶殿陛,与气焰跋扈的紫虚君主算帐,这时任轻舟如似玄秘鬼影,神不知的已然蹿到他身后,一把将他反押制住。

    计进成只是战界谋略者,有的是战场上的杀气与蛮力,却不能与修者抗衡,所以任轻舟只稍稍用力便教他分毫动弹不得。

    卢临正也觉得,该是上第二桌菜的时候。也庆幸拿到了玉玺,否则失败或者开始就让任轻舟上场,也就没玉玺什么事了。故,宝玺的等到,不过是他心中的傥来之物罢了。

    见计国尉直接在朝殿上被武力制住,让整个朝堂既败体统又失君威,可尽管如此,紫虚君主依然也满不在乎。这般不同流俗的态度,与计国尉当场针对的嚣怒不懈,武臣见之魂魄震惊,文臣见之噤若寒蝉。

    卢临步下殿阶,踱到计进成的面前,试图与他做最后的挽回,直言道:“你相助於孤,功劳可见。情理之中,孤不该杀你。

    但是,你眼中的敌意却鲜然说明,孤的性命不及你的尊严重要。如此我们也就没什么好谈的。

    但看在你功劳的份上,孤有两条路任你选。

    第一倒冠落佩从此远离仕途;第二戍守边疆永不召回。

    你选吧。”

    计进成血泪沾襟,万籁俱寂般的宁静之后,却是一阵仰天狂笑,笑得整个宫殿,在这无名的气概之中,荡气回肠:“哈哈哈哈哈哈,那么多路可以走,为什么我非要选择你给的路?你给我两条路可我偏要选择第三条路,我——要一柄剑!

    我要一柄剑!”

    卢临淡漠的忖度,他大概是想要刺杀自己,那么就看看他的能耐了,“既如此,也随你。”看向轻舟,“将你的剑借给他。”

    任轻舟和俞锦棠都担心君主被刺杀暗害,闻此一声,皆似惊弓之鸟紧张戒备。

    任轻舟微微迟疑下,手伸进腰间弥袋里,摸索出一把陈色铁剑,平展在单掌上。

    看剑色任轻舟一眼认出,这是他外出拿来砍树用的。

    计进成默不作声接下铁剑,也不道剑的好坏,安安静静从柄处接过后,手在锋刃一抚,嘴角嘲讽的噙起一个弧度,倏然,剑身一举,嗞!

    便是在卢临的面前,果决插入腹中,又往下狠切一刀,血水顿如洪兽滚涌不止。

    剑势一进一出不及眨眼,当剑身落地,人也风雨飘摇倒了下去,卢临赶忙上前,从背后将他扶住,既叹又责道:“孤尚且怜惜你是人才,有生路你不走偏要走死路。”

    计进成抬头望着他,气息不绝如缕,断断续续道:“碎寒之上,有我的功绩,有我的光辉历史,它是我存活至今的意义,是我的命脉。

    可如今,你将它抹灭,意义等於不存,固然也没有我继续存在的理由了……

    这便是……我要你成为碎寒临王……

    的理由……”

    说罢仅剩残留在喉处的一口气息,消耗怠尽,他浑体一个激灵,双臂就此垂下。

    朝堂上一片死寂,虚空中幽静到有人鏖战血海带领群雄沙场中演绎,默默传唱着活下去的意义“将军於役不回头,只报此生葬勋功”。

    卢临深呼一气,看向任轻舟,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静静地道了一句:“朝后,将他厚葬吧。”

    任轻舟颔首,安慰道:“君主且放宽心,人死有天注定,计国尉看清自身意义而去,又是他自己做的选择,这相当於就是他自己的命数如此了。”

    卢临点点头,还没来的及歇口气,这会儿忽然又想起,决定登基之事的,还有一个人。

    想起他,卢临才是有无数个解释不清的难言,慌忙朝殿上四下寻索,不久,就在九阶台上原来的位置发现了他。

    卫三一直在原处,动也没动,就等他何时瞧见自己。这会子对上了眼,卫三道:“‘碎寒临王’这四个字不仅是他的意义,同样也是我的意义。

    且这主意多半在我。

    觉得称唤中带着你自己的名,作为外来人的你或许会觉得亲切一些,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歇了口气,音声颤抖:“你竟然会说‘非常不喜欢’这四个字。”

    轰——

    心中猛然有如山塌,卢临倒抽一气,仔细回想,不太肯定地道:“孤没有说过这句话。”

    卫三轻哼一声道:“记不住?那就是无心了?往往无心说出来的话,却是最真实的。

    可怜我还傻傻以为,自己就真是你的长兄了。觉得你为人中节,无可挑剔。

    就像我的一道晴曛,默默的任自己,被你耳濡目染,浃髓沦肤。

    以为自己真的从此以后在你面前就是‘我’了。

    不,原来‘我’还是不能称我,因为‘我’仍是‘奴婢’一个。否则,你就不会这么讨厌‘碎寒临王’这四个字。”

    在场彻底鸦雀无声,激动的卫三就像一位绝色生动的演说者,淋漓尽致的径自发挥着。

    卢临在他此说上,不敢有丝毫反驳,但不代表他说的对。只因为觉得他这个“长兄”,真真为亲弟所做到的牺牲,配上那两个字,是当之无愧的。

    卫三见他埋头不说话,眼泪嗒嗒地掉下来,还极力忍着气道:“‘奴婢’这里还有碎寒王的私章玉玺你拿去吧。”他忧伤的随口哼了个小曲,那私章玉玺便从他弥袋里飞出来,是道金色的私章。他将它直接扔下,卢临接住,心里有着痛。卫三红着眼此时道:“祝你紫虚,从此以后,国泰民安,国道昌隆……”

    说罢摘下介帻,“咚”,回声不绝於耳,狠狠地撞在了墙上,泛滥刺眼的鲜红,映在雪白的墙上,同时也是顺着他雪白的肤色,无情的垂直了下来。

    “卫……三……”

    卢临心下一沉,好像石沉大海,再也提不上来。马上飞奔上台,将欲倒地的卫三给接住。

    手里的私章就这么搁在了一旁,卢临手足无措,激动的直用龙袍为他拭攃额上泛滥不止的血泉,“卫三你不会有事,孤会为你治疗,你好好撑着,孤现在就为你治疗!”

    卫三扒下他的手,颤颤的喘息:“不必……当知晓大王与世长辞,我就一直泡在悲痛中。”猛然抽泣了下,“现下,你又来了这么一遭,我觉得我是撑不下去了。

    但最令我悲痛的是——”泪水汹涌而出,“我要不起你这个尊贵的弟弟啊……

    碎寒王征伐紫虚,紫虚前来讨债,这是多么天经地义的事,可偏偏……只让我……无言以对——”

    呃!

    众臣怔愣,仿佛陷入死一般末世空白。

    卢临悲痛从中,见他就要断气,吓得乱了手脚,慌忙将他竖起身子,运气,拼命想要将他头上的伤愈合起来,可是欲速不达,反让卫三头中毁坏的组织更为疼痛“呃啊”,他发觉自己就快不行,喉中仅剩最后一口气,他浑体颤颤索索,殊命疾速的挤出了一个小秘密:“你不必感到内疚……

    前晚……和计进成不是奴婢,而是奴婢……的侍从……肖——也。”

    他言语中处处透着责备,可是到最后一刻,还依然在为自己着想,卢临霎时感到无处自容,五内巨痛。

    想要将他救活,可他睁着眼看着自己,就这样,真的一动不动了!卢临哆嗦了下,将食指放到鼻边探测气息,良久,竟是动静全无,吓得他立就一阵恸嚎,使劲摇晃起来:“卫三!卫三!你眼睛还睁着你说话!你还没死你骗孤!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从小无亲,所以他孤犊触乳,回忆幻灭珍惜的生命,心声召唤逝去的情义,已去之人……请你回来原谅吾。

    整座宫殿被淹没在突兀的悲丧之中,就此,不知过了多久……

    突然。

    地上殿陛之下倒在众臣之前的血泊中,计进成计国尉伤势忽然自愈,连衣裳都从原来的直裰朝袍,变成了翠金色肩甲大袍,站立起来:“真没想到,原来我是青花圣火堺的堺尊计进成,穿越墟洞以后,来到后世一千年,居然落得如此下场,真是丢我曾经的脸哪。

    紫虚君主卢临是吗?

    这笔帐,我先记下了。

    待我找到碎寒王再来和你好好清算。”

    说罢飞走。

    这插科打诨一样来的小插曲,索然是唤回殿上众人痴讷中的视线和意识。

    挂着泪颓靡的卢临也被拉回一半精神,魂震天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青花圣火堺!这个名字好像计国尉之前跟自己提起过!

    怀中的卫三,此时身体也开始发生动静,卢临因感之而望来,发现卫三的裆部居然长出凸起的东西!

    诶!这代表他是要重生了!还恢复了男儿身!

    卫三的脸部有微微的变化,轻微的扭曲,使脸庞变得丰润,换来的是一张比之以前隽秀数倍的模样,天然的唇丹肤雪,就这样躺着睡着也是秀色可餐。

    之前额上撞破的地方早已不见一丝一痕,整个面貌清丽无比。

    但仍然看得出,还是卫三的模样。

    遽然,卫三身上像有辐射物质,全体充满磁性,时内时外放射出灵能,此时,卫三的衣物,从黑色圆领绸缎朝袍,变成之数层湖泊浅蓝罗裳羽衣,手上也多了一把笛。

    一旁的俞锦棠张大嘴:“啊君主,他好像要活嘞!”

    卫三闻声,羽睫一眨,一个空翻站起,退离卢临五尺之距。他的眸子好像琉璃,琉璃里面又有水雾,什么叫作美不胜收,大概就是这样。

    他这一站起,满殿惊然,这简直不似凡人!而是谪仙!

    卢临喜从天降,满眸兴奋,立道:“卫三!你活过来了!”

    卫……一脸忧郁地道:“虽然我活过来,但我用的是我千年前的身体。相当於那个我,还是死了。而‘卫三’只是我悲伤的后世,这个‘卫清灵’才是真正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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