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晏然对大臣们的预判没错, 入夏之后,上折子请求暂缓修运河的人便络绎不绝, 今年旱情重,朝廷必要为救灾做准备,人力物力都十分紧张,实在没力量用在大型工程上头。
而且在时人看来,南边乃是烟瘴之地,人口少,只要注意维护边防, 不要让南滨一带造成太大的混乱就好, 所以许多大臣都无法理解, 皇帝非要修运河的原因。
户部那边, 从二月开始, 就在仔细计算各地存粮,其他部台的官吏虽然瞧不到具体数据, 但从户部尚书憔悴的表情看, 情况应该不太美妙——维系朝廷正常运转要钱, 赈灾要钱, 官学推广要钱,皇帝炼丹要钱, 修运河更是要钱。
卢沅光才刚刚三十五, 官帽下头就已有了白发。
可能是考虑到心腹爱卿的辛苦, 天子让人给留守在城里的卢沅光带话, 勉励了她几句,顺带赏了些郊外摘的新鲜瓜果, 与此同时, 又把告假在家的工部尚书给召到了桂宫。
“黄卿, 工部当中有没有善于筑城之人?”
黄许怔了一下,道:“人才自然是有的,只是近年来少有修城之事,恐怕经验上会有所不足……”
温晏然笑:“罢了,也不急在一时半刻。”摆了摆手,让黄许退下。
她早就有再建一座都城的打算,灵感来源于听过那句诗“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温晏然想,为了确保能把昏君之路走得更加踏实,除了修运河之外,还可以再做点别的事情,考虑到自己对坐船兴趣平平,她便打算在运河修好后,再新建一个陪都。
不过眼下工部的精神被运河给占据了大半,就算真要动工,也得等上几年,温晏然今天召黄许过来,只是让他心中有个准备。
黄许确实清楚地领会到了天子的意思,也更加坚定了要挑个合适时机乞骸骨归乡休养的决心。
建州一带的天气越来越热。
阳光刺目,蝉声扰人,郊外一带的冰块愈发紧俏起来。
唯有在这种时候,温晏然才会觉得先帝眼光不错。
其实建平的夏天并不如现代那么炎热,至于桂宫这边,一天中温度最高时也不过刚超过三十度。
然而后世虽然温度高,却存在着美好的电扇跟空调。
晏然回忆往事,在心中为自己生活水准降级而叹息。
坐落在京郊的桂宫与瑶宫都依着山势而建,有山泉通入宫苑当中,温晏然忆甜思苦的时候,一时兴起,选取了许多碗口大的竹子,将竹子中间打空充当管道,一路将泉水引至自己的寝殿处,然后做了一个小水车,用竹筒中流下的水力带动其旋转。
水车中间连着一个横轴,而横轴的另一端,接着一个类似风车的物体。
只要水车旋转起来,风车就会跟着一起转动,达到扇风的目的。
[系统:
玩家获得[水风扇]。]
其实只要不是炼硫酸那么离谱的化学活动,一些自我娱乐的行为还是能被够勉强被承认为昏君行为,考虑到温晏然的路越走越偏,系统不得不放松标准,抓紧机会给宿主做出提示,希望对方能多多咸鱼,当一个安于享乐的合格昏君。
温晏然注意到了这条提示,她其实不太理解这条提示的意义,思忖片刻后,觉得系统可能是想提醒自己把水风扇的原理利用到其它地方去,于是找了少府的工匠过来。
“卿家且用心研究,看看此物可否用在旁的事情上头。”
工匠俯首听命,然后将水风扇的图纸仔仔细细地绘制下来。
今年旱情严重,皇帝特地造了一个简单的水车出来,自然是想让他们研究研究,判断一下这些东西能不能用在农田灌溉上。
天子移驾桂宫,而丰肃侯作为近支宗室留在了城内,她虽然被留在太启宫内看家,却不敢自专,时不时就会前往郊外,去给皇帝姐姐请安。
今日丰肃侯又动身往桂宫去,等抵达之后,才晓得皇帝前两日忽然兴起了炼丹的念头,带着身边人到了景苑那边,一直没有回来。
丰肃侯温缘生得知此事后,老老实实地转道景苑,先让人通传,等得到答复后,又被宫人引入桑柘宫。
她在桑柘宫待了一刻功夫,那位有名的池常侍才走了过来,微微欠身:“陛下请丰肃侯去丹宫。”
此次并非正式觐见,温缘生说话时也随意许多,笑:“姐姐是在炼丹么?我还从未见过。”
池仪垂手答言:“夏日中多有爱吃凉物之人,陛下仁德悯下,想炼一点对症的丹药出来。”
她话说得含蓄,其实温晏然之所以过来炼丹,源头是因为前两日中午那会,不小心吃多了井水浸过的凉西瓜。
宫里人尤其注意养生,池仪召太医便过来给皇帝看看。
太医令请脉后开了方子,然后恭恭敬敬道:“陛下身体康健,用不用药都无妨,若是胃中有凉意,可以把上头的药熬一碗来喝。”
温晏然一眼看去,发现都是陈皮,丁香,白术等性质温和的草药。
她虽然吃了点凉瓜果,好在年轻体壮,没有大碍,然而朝中那些上了年纪的大臣却难保不会出现大症候,索性去了景苑,把黄连素炼出来备用。
温缘生到丹宫的时候,闻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苦味,一群方士将盛着棕红色液体的陶罐给搬了过来,以备皇帝使用。
这是温晏然昨天做的黄连滤液——方士们私下称此为丹液。
黄连碾碎,加一成生石灰粉末,再用大量冷水充分浸泡并搅拌,等过了一昼夜后,把得到的成品过滤掉杂质,然后加入精盐,结晶出来的就是粗品黄连素。
——黄连素片可以用来治疗急性肠炎,如今正是夏日,京中有不少老人小孩肠胃不适,这味药物恰巧对症。
结晶出来的黄连素中必定存在杂质,不过自从穿越以来,温晏然对药物提取的标准已经从精制提纯跌落到了吃不死就算成功。
看见丰肃侯过来请安,温晏然停下手中的工作,向她笑道:“倒是很巧,朕的新丹马上便能成功,你既然来了,且过两日再走,离开时给太医署那边带一些过去,叫他们也试试药性。”
今日是休沐日,温晏然自然留妹妹一道用膳。
温缘生看到,用饭的时候,有内官递了奏报过来,并托在手中,方便皇帝阅读。
——连吃饭时也不忘工作,怪不得皇帝姐姐登基以后,朝中上下人人都对她心悦诚服。
本来有大臣劝温缘生,希望她去景苑的时候,能帮着劝一劝皇帝,莫要再沉迷炼丹,赶紧回桂宫处理朝政。
今日一见,温缘生觉得自己可以彻底闭嘴——凭天子理政的勤奋程度,她便是想劝,也很难找到切入的角度。
温晏然的目光在奏报上一扫而过。
难怪内官会在她吃饭的时候把奏报呈上,里面写的确实是好消息,换了个有意成为明君的人过来,光看着就容易开胃——五日之前,丹台两地送来了今年上半年的商税,一共三万万钱。
能有这个数字,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西地割据之势被解决,内外商路重新打通的缘故。
温缘生吃饭的时候,听见皇帝姐姐笑道:“今年西边很是勤恳,这个月份,便将商税送了过来。”
既然丰肃侯也在,温晏然就随手把折子递给对方,让小朋友也瞧一瞧。
温缘生年纪不大,但出生皇家,基本的概念还是挺全面的,她大略知道,换做先帝时期,半年的商税恐怕只有一万万出头,而仅仅这些,便已经是官府反复盘剥横征暴敛的结果,这时听说得到了三万万的商税,不由大为惊叹。
温晏然刚看到这个数字时,也有些讶异,但计算一番后又放下心来:虽然今年钱赚得不少,但需要花的地方的更多,南边的运河工程简直是一个巨型的吃钱机器,三万万的商税,听起来非常多,但用在工程上头,顶多也就能支持一到两个月。
此次被派去挖运河的人非常多,光是东部降卒,就征发了十万多,再算上那些随着豪强而来的部曲,恐怕会超过二十万,而且修运河的时候,工部管事的官吏还会以征调或者雇佣的名义,让南边本地人参与到工程当中,庆邑的萧西驰那边在解决洛南问题后,也从南滨抽调了一万劳力过来。
林林总总,如今在运河那边的役者大约有三十万之众。
其中一部分罪行轻的人在劳役结束后会离开修河的队伍,不过这种人员缺口很容易得到补充——南边本地自然年年都有被判劳役的犯人,修运河自然也是服役的一种方式。
温缘生恭维:“光是今年上半年,朝廷收了三万万商税,实在可喜可贺……”
温晏然摇头,纠正了下对方话里的细节:“三万万钱只是西夷一块地方的商税,而北地、南地、东地加在一起,还有一万六千万钱。”
听到这个消息,温缘生几乎没能握住手中木箸,等心情平复后,还有点想把今天的所见所闻书写下来,烧给温氏列祖列宗看看——有对比才有差距,有厉帝败絮在前,更显得当今天子金辉玉质。
除了商税外,上半年盐铁之类的官营收入也被报了上来——这一股能有六万万钱。
商税以外,朝廷的收入还包括了田税算赋等等,温晏然如今还需要维持朝廷的基本运行,自然不能全投在运河当中。
温缘生:“恭喜陛下。”
温晏然笑:“莫要看着数字多,平常光宫中一月的花费,差不多便要一万万钱。”又向身边谒者道,“朕记得京中还有不少结余,再从少府跟户部那边拨款,跟商税一块,凑个二十万万钱给运河那边送去。”
温缘生晓得运河之事惹了不少非议,但看皇帝的样子,显然是打算将修建之事坚持到底,她素有眼色,当下只与姐姐闲谈城内城外的各类趣闻,并不主动涉及朝中大事。
她过来之前,曾跟伴读们议论过运河的事情,不少都出身士族,见识不俗,听家中长辈提过,修运河的问题,不止在于钱财,也在于粮食储备。
这个年代的人虽然还不晓得什么叫做通货膨胀,却很清楚粮食总量是有限的,如果一个地方钱太多了,会出现粮价节节上涨,有钱也买不到食物的情况。
尤其是现在运输业还不够发达,从不同区域间调运粮食,会产生很多损耗。
到最后,伴读们得出了一致结论,修运河的挫折要么出现在钱财不足上,要么出现在粮食不够上,这些人反复提醒温缘生,让她近来千万别触皇帝的霉头。
在小辈们议论国家大事的时候,朝中大臣们也在私下商议。
“陛下已经派人给南地运钱,却不知粮食该从何而来。”
“我在朝中,听得陛下吩咐,说是准备开建州的太仓。”
之前说话那人吃惊道:“怎能轻开太仓?户部便不曾反对?”
太仓里存放的是中枢这边的储备粮,地位至关重要,除非战时,平常则一定要保证其中的余粮不低于危险线。
皇帝肆意行事,大臣们不好直接指责,便转换目标,集体弹劾卢沅光渎职,导致户部尚书百忙之中还得抽出空来给关心她工作的人答疑解惑——开太仓其实没问题,因为建州去年粮食便喜获丰收,而今年的收成料想也不会差到哪去,就算拨点去运河那边,也不会有负面影响。
质疑的大臣们感受着最近的气候,总觉得卢沅光是在忽悠他们。
卢沅光在心中叹了一口气,道:“诸位是否忘了,昭明二年,陛下才在建州修了流波渠。”
流波渠是一条标准的大渠,长度足有数百里,可灌溉面积高达五万顷。
“……”
质疑的大臣闻言,顿时陷入了沉默。
他们不是户部官吏,确实很容易忽略掉这一股产出。
“陛下修建了流波渠后,建平一段便多了五万顷良田,就算只是雨水不足情况下的粗放耕作,一亩地也能收一石粮食。”
排除掉除掉轮休的土地,流波渠所灌溉的区域,去年一年便额外上缴了九十万石的谷物跟豆子,纵使拨出六十万石送到南边,也不会影响太仓这边的粮食储备。
一位大臣叹服:“陛下……委实深谋远虑。”
他们反应过来,当初皇帝修建流波渠,一是为了锻炼人才,二是为了改善田地情况,提高建州的粮食产量,向运河那边输出粮食,
许多人听到此处,顿时升起一个念头——把之前准备劝诫皇帝的折子拿回来改改,当做歌颂天子的奏表重新呈交。
宋文述也在此处,他看了若有所思的同僚们依言,开口:“诸位是否发觉,陛下今次并未额外征发钱粮。”
换做其它皇帝,绝对能因为修运河的事情再征一回税,至于温晏然,她花钱也是大手大脚,却始终没有另立税收名目。
宋文述不知道,温晏然并非不想额外征税,而是缺乏“皇帝可以借工程的名义跟百姓要钱要粮”的概念……
商议到此处,许多大臣其实已经心气渐平,又过了一个月左右,安南都护府的萧将军有信入京,说她送了一批粮食到运河那边。
中枢的大臣们一时间震惊莫名。
旁人也罢了,庆邑那块根本没几块熟地,萧西驰她到底哪来的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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