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说,只要我在

    第二天,筹备已久的音乐会开场。

    音乐会的演出从早上十点开始,一直到中午的两点。

    除过中场休息的半小时外,这场音乐会的有效时间比普通的音乐会要长不少,交响团演奏了许多高质量的曲子,足以见大师对这场演出的重视。

    在音乐会的最后,本人也出来进行了独奏。

    在此之前,他已经有许多年都没有再上台进行独奏过了。

    坐在空荡台上一架孤零零的钢琴前,望着台下,用比前几年熟练多了的中文说,这一首曲送给他最小的学生。

    他说看着台下那个人,说,他由衷地希望,有朝一日,这位学生的梦想可以全都实现。

    然后演奏起了从斯德哥尔摩带回的那张乐谱。

    夏星眠一下子攥紧了裤缝,眼眶湿润。

    她以为会是由温灿来演奏的。没有想到,居然是老师亲自来为她弹。

    “…………oso……”

    随着乐曲响起,夏星眠不由自主地很小声地随着旋律念起乐符。

    她念一个,台上的钢琴就响一声。

    完美地契合。

    就好像那正是她本人所演奏的一样。

    黑暗的观众席上,坐在夏星眠身边的陶野悄悄转过头,凝视着夏星眠翕合的嘴唇,眼底的某种光一点一点黯下去。

    另一种光,又一厘一厘地,愈来愈亮。

    陶野此刻眼里亮起的光,和夏星眠望着台上的眼睛里的光竟是很像的。

    夏星眠看着钢琴。

    她看着夏星眠。

    她们仿佛都在看着一场注定会肆虐大地、又湮灭入尘泥。于天地之间,以另一种方式永伴身边的大雪。

    音乐会结束之后,夏星眠偷偷拉住陶野,让她先不要走。

    陶野:“嗯?怎么了?”

    夏星眠:“嘘——跟我来后台。”

    她们逆流穿过众人,进入后台。

    后台走廊里,周溪泛已经等在那里了。但周溪泛显然不是在等她们俩,因为她下一秒就把手里喝空的可乐纸杯扔在了刚出休息室的温灿身上。

    “磨叽死了!赶紧的,去我酒店,把上次聚会你落在那里的手风琴带走!”

    温灿眼疾手快地接住纸杯,笑着反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知道了知道了,急什么?”

    周溪泛指着手表:

    “你看看时间,你们乐团不是下午五点的飞机要走吗?”

    温灿:“那这就走吧。”

    她看见夏星眠和陶野,还顺便打了个招呼。

    “师妹!陶小姐!我估计一会儿就直接去机场了,咱们以后有缘再见啊!”

    告完别,温灿就和周溪泛一起向外走了。

    周溪泛操心着飞机的起飞时间,皇帝不急太监急,她走得非常匆忙。

    倒是温灿,不紧不慢的,老太太一样晃悠。急得周溪泛得拖着她的胳膊走。

    温灿:“哎呀,你慢点。”

    周溪泛:“慢什么慢?你也不算算路上要花的时间,今天还是周末,万一再堵车……”

    温灿:“不会耽误值机的。”

    周溪泛:“你懂什么?国内周末的交通情况……说了你也不懂!”

    场馆门口——

    才回云州的夏怀梦还拖着行李箱,站在喷泉池的后面,看着手机上夏星眠发给她的地址,抬头,似乎在确认是不是走对了。

    可夏怀梦一抬头,目光还没来得及扫到场馆的牌子,就看见了周溪泛拉着一个陌生女人的手走了出来。

    那双紧握的手像针一样,在触目的一瞬间,狠狠地扎刺进夏怀梦的瞳孔。

    她望着周溪泛和那个女人下了楼梯,绕过喷泉池的另一侧,与她隔着水帘匆匆擦过。

    她的头也像凝固在了周溪泛消失在水帘后的那一刻,再也转不动了。

    也不敢再转动。

    夏怀梦在原地伫立许久。

    好像有许多退场的人与她擦肩而过,一个个,一双双,模糊的谈论声像倒灌的海水,淹没她,让她很久都忘记了呼吸。

    半晌,她颤抖着呼出一口气。

    一低头,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行李箱的拉杆已经从手中脱落,箱子倒在了地上。

    夏怀梦缓缓蹲下去,拎起箱子,浑浑噩噩地想要继续向场馆里面走,去找夏星眠。

    可才走出两步,她忽然顿住。

    然后鬼使神差地回了头。

    攥紧行李箱拉杆。

    转身……

    五指攥得更紧。

    夏怀梦眼下的坚定来得很突然。或者说,她的坚定始终都只是深埋在许多条框下了。而这一次,她终于为自己找了一个迈出步的理由。

    她要去找,要去问。要给自己这一生的荒唐求一个结果。

    长久以来,罪孽,吝啬,谬误,以及愚蠢,纷纷占据着她的灵魂,折磨她的身体,犹如乞丐养活他们身上的虱子。她一直哺育着令她自我满足的悔恨。

    然而,所有的黏连不清,都在意识到周溪泛有可能真的再也不回头的时候,刹那清醒。

    夏怀梦此时此刻迈出的这步,终于不再是向着夏星眠走。

    她向着周溪泛消失的方向寻去。

    场馆内。

    等所有人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夏星眠才凑到了面前去。

    师徒两个聊了几句。

    露出慈祥的笑,摸了摸鬓边花白的头发,又说了句什么。夏星眠含着泪上前抱了抱他。

    隔着一条走廊的距离,回过头,向着走廊这端的陶野点了点头,是问好,也是告别。然后就转身,领着他的学生们朝出口走了。

    像倒灌进沙漏的鱼。

    一条一条,挨个走入狭窄的出口。慢慢,漏完了。

    等人都走了,夏星眠按捺着隐隐的兴奋,拉起陶野向演奏厅走。

    “姐姐,你知道我刚刚和老师说了什么?”夏星眠问。

    陶野:“不知道啊。”

    夏星眠:“老师说,下一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问我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可以送给我做礼物。我知道他会这么问我的,所以我昨晚就想好了。”

    陶野:“你要了什么?”

    夏星眠:“今天场馆没有其他演出了。所以,我就要了场馆今天的使用权。”

    陶野抿住嘴唇,任由夏星眠拉着她,在夏星眠身后望着那雀跃的背影。

    “现在演奏厅一个人也没有了。”

    夏星眠拉开侧门,按下旁侧墙上的灯光开关。一片漆黑的舞台亮起一束白光,打在中间那台孤零零的钢琴上。

    那是最后一曲使用的钢琴,还没有撤掉。

    “姐姐,来。”

    夏星眠拉着陶野走到观众席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按着对方肩膀让对方坐下。

    “坐这儿……”

    她反过身撑住高台,一个使劲,就轻快地翻到了台子上。

    一边拍去手上沾染的灰,一边走到钢琴边,坐在了那束聚合的白光里。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音乐会,开始咯。”

    夏星眠在光里对着陶野弯着眼眸笑,话音才落,指尖就恰是时候地弹下第一个音符。

    一段轻缓有度的单手弹奏后,左手和弦紧跟着加入,正式弹奏起第一首曲子。

    流畅优美的钢琴曲从夏星眠指尖流淌而出。她有时看会儿琴键,有时仰起脖子,微眯双眸,嘴角噙着自得的笑。

    陶野端正地坐在夏星眠为她安排的座位上,也在微微笑着。

    当夏星眠弹完一首,陶野就热切地鼓掌。

    单薄的掌声回响在空洞的演奏厅,再紧凑,听起来都有些凄清。

    不过两个人都没有在意。

    一个全心全意地弹,一个尽心尽力地鼓掌。

    在数不清多少首曲子后,陶野主动说:“小满,再为我弹一次一步之遥吧。”

    夏星眠笑:“会弹的,我会放在最后一首弹。是压轴节目呢。”

    陶野:“可我现在就想听。”

    夏星眠乖顺地点头:“好,那我现在就弹。”

    夏星眠坐得更挺直了些,十指认真地放在黑白琴键上,闭上眼,随着身体本能的记忆按下去。

    一开始懒散且风趣的小调,轻快紧凑。像孩童,像夏夜,像晚风里懒懒卷动的纸风车。

    然后急转大调,高潮迭起,强而有力,欲拒还迎与傲气转身都蕴含在一个个激昂的音符中。

    从前,夏星眠在演奏起大调时,旋律中铺陈着的永远是那不可遗忘的、永远只差一步的遗憾。

    可如今,她再弹起,除过激昂与傲然外,多了几分稳重与一切尽在掌控的熟稔。

    更像是镌刻在宇宙海中,一首永不磨灭的史诗。

    陶野也闭上眼。

    她知道,她所有的遗憾,或许也早已消散在了记不清楚的某个寻常日子。

    她此生最痛恨的那一天,夏星眠坐在台上演奏一步之遥,她坐在台下,被黑暗衔在口中,觉得夏星眠是一只永不可触及的飞鸟。

    可现在,如此相似的场景。

    夏星眠依然坐在台上,她依然坐在台下。她却再没有一点点梗结的感觉。

    她其实早就明白了。

    夏星眠的台下,会坐着一批又一批来了又去的观众。而她,从头到尾,从始至终,从今以后,都是这些观众中唯一的定数。

    是的……

    她早就明白了。

    在夏星眠弹完最后一个音符时,陶野睁开眼,说:“小满……”

    夏星眠抬起头,看向观众席。

    “嗯?”

    “我也想听你弹更多的曲子,但时间已经有些来不及了。”

    陶野舒展开眉眼,温柔地笑。

    “能听完这一首,我已经很知足了。现在,你去找你的老师吧。”

    夏星眠的表情凝固住。

    “你说、说什么?”

    陶野看了一下表。

    “他们应该快要值机了。你现在赶过去,买一张票,跟他们一起走。”

    夏星眠的五官颤了颤,嘴角不上不下地勾了勾,说不上是笑还是愁。

    “姐姐,你在说什么?”

    “其实我一直都晓得,他们说得都对。对于现在的你来说,爱情和理想完全是可以双全的。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总是很害怕,虽然我也知道,以前的事不会再发生了,但我……”

    陶野顿了顿,垂下眼。

    像在清去喉咙里的哽咽,掩饰去眼底的湿润。

    “我还是自私地想把你永远捆在我身边,每一天,都不要放你走。”

    夏星眠急忙说:

    “我愿意永远留在你身边的啊。”

    陶野摇了摇头,抬眼,眼里还是有掩饰不住的泪。

    “小满,你这辈子如果只是在我身边,就永远不会有各国各地只为音乐而来的观众,也永远都不会有你师哥师姐那样,能与你畅谈音乐的知音。”

    她嘴唇都在轻轻地颤抖。

    “一个人,生命里如果只有另一个人,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夏星眠:“一生忠于一人,难道不是好事吗?”

    “不……”

    陶野的眼角滑下一滴泪。

    “「一生忠于一人」,和「一生只有一人」,是不一样的。”

    夏星眠怔怔地望着陶野。

    “小满,你……”

    陶野深吸一口气。

    “你的人生……不该只有我这一人,也不该……只有爱我这一事。”

    夏星眠蜷起手指,眼里也冲上了泪。

    她不小心碰触到琴键,发出两声沉闷的琴响。

    陶野颤抖的唇角勾着笑。

    她双肩沉了沉,如释重负。

    释的是夏星眠的负。也是她自己的负。

    她对夏星眠说:

    “你去吧,去亲眼看一看,世界上的其他人,他们喜不喜欢那张斯德哥尔摩的乐谱。”

    夏星眠从钢琴旁站起来,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台下。

    她站在观众席第一排的首端,和坐在中间的陶野遥遥相望。

    她还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可是陶野的眼神似乎又告诉着她:不必说。

    夏星眠攥了攥双手。

    她终于低下头,没有走向陶野,而是继续向前,向着出口的方向。

    脚步声一下又一下,在空荡的演奏厅里渐行渐远。

    走到门口,夏星眠拉开大门。

    外面明亮的光瞬时洒满脸颊,亮得灼人。

    她在即将迈出去的时候顿住,忽然回过头。

    “姐姐!”

    夏星眠隔着重重叠叠的观众席座椅对第一排的陶野喊道。

    陶野应声转过头来。

    “一直喝粥,真的很不营养啊。所以一定要记得,再想喝粥的时候,告诉我!”

    夏星眠在光里对着陶野露出灿烂而明媚的笑。

    “这一次,只要你说,我就回来。”

    陶野浅浅一笑,点头。

    “好……”

    作者有话要说:

    【“罪孽,吝啬,谬误,以及愚蠢,纷纷占据着我们的灵魂,折磨我们的身体,犹如乞丐养活他们身上的虱子。我们一直哺育着自我满足的悔恨。”fro德莱尔】

    正文end

    会有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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