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斋书舍中,监考夫子收起了试卷,一张张糊上名字,不多时,又过来一位精神矍铄,着朱子深衣的夫子,拿起了试卷开始慢慢批改。

    鹿岑书院的入院考三月一次,算得上严格,参考的多是家世普通的子弟,是彻底的以才录入的考试。

    当然,世家子弟小姐,若是草包,也是不能入读书院的。

    身姿俊逸的少年站在书舍门口,向内恭敬一拜:“宫夫子。”

    着深衣的夫子未料到他竟会在这里出现,点了点头,问道:“负雪,你怎么来了?”

    须知他明年春末就要下场科举,如今多是在家念书,书院已是来得很少了,今日得见,倒是稀奇。

    他走了进来,宫夫子抬手请他入座一旁,笔也搁置在一旁。

    姜负雪敛衣落座,娓娓道来:“有一句不得解,来寻老师解惑。”

    他寻的老师是陈夫子,前国子监祭酒,当世大儒,有他坐镇,鹿岑书院才有可比肩国子监的美名,姜负雪也是他的关门弟子。

    宫夫子来了兴趣:“可得解?”

    “有几分领悟,又想来问一番宫夫子的见解。”

    “你且说来。”姜负雪天纵英才,他也难住的一句,宫夫子心里摩拳擦掌。

    姜负雪念到:“浮费弥广,先生如何解此句?”少年声音郎朗,在空静的书斋中回响悠长。

    宫夫子捋捋髭须,思索片刻,摇头晃脑地说起了自己的见解。

    姜负雪微侧头倾身,听得认真,亦不忘适时提问。

    听他言罢,姜负雪拱手:“得宫夫子解惑,收获颇多。”

    宫夫子只摆手说“过奖”,脸上却是十足的高兴,书院中若能多几个姜负雪这样的弟子,他真是会长寿不少啊。

    可惜了,这样好的弟子,让陈夫子收了去。

    “此卷为何搁置一旁?”姜负雪拿起一张孤零零躺在一边的卷子,看到了上面熟悉的字。

    字体端正,但也只是端正,是她的字。

    “文采斐然,字……尚可,只是卷中言辞颇新,尚拿不定主意。”宫夫子老了,对于卷中的想法难以认同,又喜其才华,尚在犹豫。

    姜负雪指尖轻轻抚弄被糊住名字的那处。

    “文辞极好,想法也新,书法,想来是家贫,无纸以练,但想来是可塑之才,书院育人,这倒是好苗子,不必拘于现下的模样。”他认真看过,说道。

    宫夫子道:“说的也是。”然后就想拿过那张卷子。

    姜负雪却道:“由弟子来代劳吧。”

    宫夫子批改也觉劳累,随意将朱笔递给了他,姜负雪接过,在卷首书下一个“录”字。

    末了又说:“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余下的也交由弟子吧,先生且多歇息。”他抬首恭谨请示。

    姜负雪愿意做这事,以示尊师重教,宫夫子只觉得面上有光,他最后在检查一遍即可。

    不碍什么事,关键是这份心意,实在难得。

    一个时辰之后,姜负雪批完了所有的卷子,要是让宫夫子这六旬老叟来,只怕要花费一整个下午。

    宫夫子一一看去,判卷公平合理,字迹漂亮,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老怀甚慰:“负雪此番帮大忙啦!”

    姜负雪谦道:“为先生分担俗务,是弟子殊荣,现在天色不早了,负雪这就归家去了。”

    说罢告辞,宫夫子看着弟子离去时如修竹一般的背影,又是好一番赞叹。

    宴音终于应付完了考试,心神松懈了下来,很是乐呵地带着青芝去梨昔园听了一出《长生殿》。

    然而虽是提前定好了消遣,她却没太听见去,只不由自主地,一遍一遍地回想着在鹿岑书院遇见姜负雪的画面。

    他为什么要和自己搭话,自己今天打扮得不大好看,他会不会觉得她临阵磨枪的样子很好笑,之后又坐在了她旁边,看她的册子,问她问题,是不是就记住她了呀。

    可是,他们还没有互通姓名,就算自己早就知道了他的名字。

    只是刚巧路过吧……

    戏台上身姿婀娜的戏子咿咿呀呀、缠绵悱恻,铜锣小鼓节奏鲜明,台下时不时爆发出入山般的叫好声。

    宴音半点不受影响,独自个沉浸在了思绪里。

    那缕苏合香真好闻呀,浅浅淡淡的。他怎么可以做到,在大夏天里又干净又漂亮还带着香味的呢。

    想着想着,又想到了前世,他去苏州的时候,说过会给自己带家乡的特产,可是他回了京城,找不到她了,会不会伤心?

    他会伤心多久呢?若是能有个一两年她也心满意足了,也不知道之后他娶的是哪家淑丽,是不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想到此处,就算知道前世的自己和他永无可能,宴音还是觉得心里酸酸的。

    回去的路上,青芝兴致勃勃地和她谈起那出戏的时候,她什么也答不上来。

    白天里思虑太多又心声松懈的后果就是,往事纷繁入梦来。

    那条长长的甬道,禁军纷乱的手摸在她身上,眼睛肆意打量着她露出的肌肤,丢失的一只绣鞋,滚烫的地面和宫人们的窃窃私语,从脚底,从耳朵里,扎穿了她的心。

    梁意掐她的脖子,关上了门,栖灵宫好暗啊,就这么将她吞了进去,她爬不出来了。

    最后,她身形不稳地站在了绣凳上。

    低头看着那些太监,他们安静地看着她,等着她,见她迟迟不动,掐着奇怪的声音问:“贵妃,时辰到了,为何还不上路啊?”

    梁意的脸狰狞在眼前,“贵妃,干干净净地上路吧。”

    不,不,不要,她怎么会在这里,宴音赤脚在栖灵宫的廊道里跑,可无论她怎么跑,都跑不出去。

    一回头,那些宫人、禁军、太监、梁意都站在背后,问她:“贵妃怎么还不上路?”

    “不要!”她惊叫着起身,大口大口地喘气,冷汗湿透了小衣。

    宴音伸手不见五指,哭叫道:“太黑了,太暗了,青芝……”

    双目茫茫看不到任何东西,让她觉得自己还被关在栖灵宫里。

    青芝赤足跑了进来,听到她的话,又急急地去点亮了灯烛,端到她的身边去。

    烛火映照着宴音惨白的面容,将青芝吓了一跳。

    她轻轻地抚拍着宴音的背,“小姐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

    宴音看着她,又是呆呆地发愣。

    贵妃都被赐死了,那青芝呢,青芝的下场只怕不会比自己好吧,是自己拖累了她……

    看着青芝担忧的脸,宴音眼里的泪簌簌落下,倾身抱紧了她:“呜呜呜,青芝……我还以为,我以为自己还在那里……”

    青芝虽不明白,但还是捧着她的脸笑道:“小姐是做噩梦了,没事了,你看,青芝好好地在这里呢。”

    “嗯……”宴音拉开距离,看了看,是青芝,又抱紧了她。

    青芝轻声哄着,一下下拍她的背,宴音终于放松了紧绷的背脊。

    “好了,睡吧,青芝就在这守着小姐。”她重新给宴音盖上了被子。

    宴音刚哭完,攥紧了被子的边缘,说话有几分抽噎:“你把烛火留在这,也去休息吧。”

    青芝柔声道:“好,我放远一点,小姐有事要喊我。”

    有亮光就好……宴音睁着眼睛看那盏灯,努力不再去回想前世的事,她重生了,那些阴霾已经离她远去,不用再怕。

    只是,重活一世,她只怕再也找不到陷害她的人了。

    这个念头没有出现多久,宴音终于又慢慢地睡过去了。

    宴荣安比起女儿还要在意,虽然嘴上说“考不考得上有甚么要紧,我女儿又不必去考状元”,但还是早早就打听好了放榜的时间。

    他是亲眼见着女儿这些日子为了考那什么书院废寝忘食,殚精竭虑的,若是宴音考不上,她得多伤心啊。他生下来就是怕这个的。

    是以这阵子,宴府门神财神各处的烧香活计,宴荣安都自己亲自上手了。

    虽然考完了试,但尤洺詹还是会日日都讲课,毕竟宴音底子实在薄弱,说出去两个人都没面子。

    而宴荣安呢,则是三不五时借着送吃的送喝的借口,过来偷偷看宴音的功课,再琢磨她的水平考不考得上,看得尤洺詹都有些无语,真这么好奇,直接问宴音或他不就行了。

    因为宴音她爹的做派,大靖朝官员的威严在尤洺詹心中削弱了不少。

    终于到了书院发榜的这一天,宴荣安早早就套好了马车,坐在正堂喝茶等着。

    宴音整理着云烟细锦衣的裙摆出来,压力颇大地问道:“你也去看放榜吗?”

    他啜着热茶,摆摆手:“我就顺道一走,你别管我。”

    宴音无法,和他一起出了门。

    刚下了马车,就看到了尤洺詹竟然也站在了那里,宴音朝他挥挥手:“尤先生你也来看我放榜?”

    尤洺詹甩头:“不用时时叫我先生,我今日重新入书院,是来交束脩。”

    宴音点头:“哦,顺道看我放榜?”

    “废话少说……”

    这时,书院内有拿着红榜和浆糊的人出来了,人群一齐挤了上去。

    宴音不便去挤,宴荣安亲自去了,他们只在远处忐忑地等着,没多久,远远就看到宴荣安挥着手,大喊着:“进了,进了!”

    “进了,真的进了!”宴音压抑不住兴奋,小步跳了起来,很快又意识到是在外头,忙停了下来。

    尤洺詹看她如此开心,也难得地笑了,但嘴上还是不客气:“没被先生夸奖之前,千万别说你先前的夫子是谁啊。”

    宴音纠正他:“什么先前的夫子,你现在还是我的夫子啊。”

    尤洺詹又笑着点了点头,宴荣安跑了回来,手臂撞了撞他:“走啦尤先生,我做东,我们去孟东楼吃饭庆贺一番。”

    这一家子都这样,随和好相处,让人生不出什么敬畏或距离感,尤洺詹和晏荣安坐了一辆车,一行人离开了鹿岑书院。

    这一切,都被站在书院云阁的姜负雪收入眼底。

    看着宴音和一个年轻男子有说有笑,他眼眸中墨色翻涌,马车走了许久,姜负雪还站在那里一动未动。

    良久,他开口:“霜败,去查一查,那青衣男子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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